(小旦)老爷听启。(弹介) 【北折桂令】住平康、十字南街,下马陵边,贴翠门开。十三龄、五色衣裁,试舞宜春,掌上飞来,第一所烟花锦寨,第一面风月牙牌。飐鸦鬟紫燕横钗,蹴罗裙金缕兜鞋。这朵云不借风行,这枝花不倩人栽。 (生)好手法也! 【南江儿水】玉笋斜飞处,珠盘乱落来。似雨声点滴泉声带,似人语凄凉莺声赛,似军声杂遝刀声快。看信手低眉情态,这切切嘈嘈,说不尽心中无奈。 你这琵琶,是谁传授的?(小旦弹介) 【北雁儿落带得胜令】老伶工,梨园两善才;小忽雷,乐府双渠帅。五陵儿,同催百宝妆;锦缠头,一笑千金买。呀,但歌成击节碎金钗,但妆成借手添螺黛。甚冬郎,媚得眼儿乖;甚秋娘,妒的心儿坏。筵开,酒污了芙蓉色;花开,秀迷了豆蔻胎。 【南侥侥令】弦弦声掩抑,字字韵和谐,慢捻轻挑无防碍,何必听湘灵鼓瑟来? (生)你如何得到此地?(小旦弹介) 【北收江南】呀,算一年间欢笑一年来,把春花秋月渐丢开,可怜人福过定生灾。(悲涕介)叹从军弟幼姨衰迈,赴黄泉死埋,葬沙场活该,只留下江湖憔悴一裙钗。 (哭介)(众掩泣介)(生)盛衰之盛,煞是伤心也! 【南园林好】瘦婵娟,啼痕暗揩;钝男儿,泪珠似筛。同一样,天涯愁惫。(洒泪介)(小生丑)呀,乐天何以大恸起来?(生)我出官两载,恬然自安,忽听此妇之言,令我无端感触。人生荣悴,大都如是耳。流落恨,怎丢开?迁谪恨,上心来。你索性说完了罢!(小旦) 【北沽美酒带太平令】冶游稀,闭绿苔,冶游稀,闭绿苔。洗红妆,嫁茶客,他一去浮梁不见来,守空船难耐,欢娱梦,好伤怀。(完介)把四弦收,一声裂帛,曲终时,低鬟重拜。料西舫东船不解,只一片江心月白。贱妾告退。(过船介)恁呵,做官人荣哉美哉,为甚的青衫泪洒?(生放声大哭介)(小旦)哎呀,把一个白江州,无端哭坏。(下)(生)咳,这琵琶妇害煞下官也! 【尾声】看江山不改人相代,叹儿女收场一样哀。明日下官将此事谱作《琵琶行》一首,使他日播于乐府。教那普天下不得意的人儿泪同洒。(下) 《四弦秋》主要取材于白居易的《琵琶行》长诗,兼采《唐书》等有关记载,以由盛转衰的中唐历史为背景,写琵琶女花退红昔荣今衰的悲惨命运和白居易直言被贬的坎坷经历,表现作者对历史盛衰难期、人生荣悴无常的无限感慨,其中寄托着他对权奸当道的义愤和对下层人民、忠臣义士的理解同情。据作者自序,明代顾大典的《青衫记》传奇歪曲了《琵琶行》的本意,虚构成白居易与琵琶女的爱情故事,“命意敷词,庸劣可鄙”。为洗前陋,作者谨依诗中本意撰成此剧,还原诗以本来面目。杨恩寿《词余丛话》称此剧“绝无添设,自具波澜,洵足洗《青衫记》之陋”。在前三出中,花退红和白居易的经历线索交叉并行描写,二者遥相呼应。到第四出《送客》中,两条线索相汇,产生了强烈的同病相怜、共叹沦落的效果。 《送客》一出既是全剧的结尾,又是全剧的高潮,写白居易贬居江州一年之后到浔阳江口为好友饯行。二人议论时局之际,忽听江上传来凄婉的琵琶声,遂请琵琶女花退红弹唱。不料琵琶曲激起白居易的共鸣,令他“无端感触”。他不禁泪洒青衫,准备写出《琵琶行》长诗。 在【北折桂令】曲子中,琵琶女弹唱了自己的姓氏里居。她本是长安名妓,天资聪颖,十三岁时便熟习歌舞,且美丽多姿,正可谓色艺双全。紧接着,琵琶女在 【北雁儿落带得胜令】和【北收江南】两支曲中自述昔荣今衰的不幸经历。前支曲子追忆了她年少时在长安被贵族子弟争相宠幸的繁华生活,表现了她对往昔繁荣的留恋;后支曲子在“算一年间欢笑一年来,把春花秋月渐丢开,可怜人福过定生灾”之后,陡然一转,由对昔日荣宠的回忆转向对如今沦为商妇的伤感,亲人或亡故或离散,只留她“江湖憔悴一裙衩”。唱到这里,琵琶女不禁潸然泪下,白居易等众听客也不由得为她的不幸命运掩襟哭泣。最后,【北沽美酒带太平令】一曲道出了琵琶女“洗红妆,嫁茶客”,“守空船难耐,欢娱梦,好伤怀”的现状。“四弦收,一声裂帛”,曲已终,而白居易等人仍沉浸在感同身受的悲哀中,四周鸦雀无声,只有浔阳江上一片银白色的月光,琵琶女悄然退场。从【北折桂令】到【北沽美酒带太平令】,感情基调由乐转悲,由对昔盛的留恋更引发出对今衰的伤感,悲痛愈增。 白居易由左赞善大夫贬为江州司马的遭遇和琵琶女的不幸命运有相似之处,即都经历了人生昔荣今衰的坎坷,故引发出白居易对琵琶女的共鸣。当然,这种共鸣的产生是一个渐进的过程,即白居易由当初对琵琶女弹奏技艺纯艺术的欣赏逐渐过渡到对其坎坷身世的同情上,最终形成同病相伶、共叹沦落的共鸣。最初,白居易听了琵琶女高超的演奏技艺后,以欣赏者的身份夸其“好手法也!”并在【南江儿水】曲子中连用比喻和通感的艺术手法来描摹音乐的美妙动听:“玉笋斜飞处,珠盘乱落来。似雨声点滴泉声带,似人语凄凉莺声赛,似军声杂遝刀声快。”人们都说音乐妙不可言,而此曲一下子将抽象的音乐变成了可观可感的具体物象,令读者在遐想之中如亲耳所闻,感受到音乐的美不胜收。另外,此段曲辞十分精美,梦楼居士为此曲作眉批曰:“铺金错绣,灿然夺目,绝艳惊才,得未曾有。”在【南侥侥令】曲中,白居易已渐由欣赏者向同情者的身份过渡。待听到琵琶女唱到兄弟失散、姨娘病故时,他发出了“盛衰之盛,煞是伤心也”的感慨,并在【南园林好】一曲中慨叹自己和琵琶女“同一样,天涯愁惫”,遂泪洒青襟,发出“人生荣悴,大都如是耳”的喟叹。早已麻木了的“流落恨”、“迁谪恨”又重新涌上心头,他不由得大放悲声。【尾声】一曲中,白居易的这种共鸣感更加明显“看江山不改人相代,叹儿女收场一样哀”。他决定将此事谱作《琵琶行》。“教那普天下不得意的人儿泪同洒”。这一句唱词可以说是全剧的“曲眼”,既点出了白居易谱作《琵琶行》的用意,又道出了作者创作《四弦秋》的意图:让天下怀才不遇、命运多舛的人们对该剧产生共鸣。 剧中白居易身上可以说有作者蒋士铨的影子,蒋士铨虽然不是“天涯沦落人”,但也未能尽展雄才大略。因为他虽名震京师,但为逃避显宦的罗致,不得不乞假养母。《湖海诗传》曾将他和彭元瑞(二人同被誉为“江西两名士”)相比:“然元瑞久直西清,洊登鼎轴,而君(蒋士铨)卒以编修终,非所谓数者耶!”正像张景宗序中提到的,蒋士铨以此剧为酒,“借酒浇重重块垒”。蒋士铨心中所积累的愤懑之气在《送客》一出中尽情地发泄出来。 杨恩寿《词余丛话》卷二评《四弦秋》,特举《送客》一出云:“《送客》一出,老妓口吻宛然。近日旗亭,唯此出传唱更伙。”此出剧之所以长久地被传唱,是因为它在艺术和思想上达到了完美的统一。一方面,它描摹人物心曲深刻细腻,动人情愫,曲词清婉明晰,凄切感人,体现了蒋士铨剧作明丽凄惋的艺术特色,另一方面,它伤时感怀,极能引起人的共鸣,令佳人湿巾,让士者叹息,教英雄扼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