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韩生,世家也〔1〕。好客。同村徐氏,常饮于其座。会宴集〔2〕,有道士托钵门上〔3〕。家人投钱及粟,皆不受;亦不去。家人怒,归不顾。韩闻击钵之声甚久〔4〕,询之,家人以情告。言未已,道士竟入。韩招之坐。道士向主客皆一举手,即坐。略致研诘,始知其初居村东破庙中。韩曰:“何日栖鹤东观〔5〕,竟不闻知,殊缺地主之礼〔6〕。”答曰:“野人新至〔7〕,无交游。闻居士挥霍〔8〕,深愿求饮焉。”韩命举觞。道士能豪饮。徐见其衣服垢敝,颇偃蹇〔9〕,不甚为礼。韩亦海客遇之〔10〕。道士倾饮二十余杯,乃辞而去。 自是每宴会,道士辄至,遇食则食,遇饮则饮,韩亦稍厌其频。饮次,徐嘲之曰:“道长日为客〔11〕,宁不一作主?”道士笑曰:“道人与居士等,惟双肩承一喙耳〔12〕。”徐惭不能对。道士曰:“虽然,道人怀诚人矣,会当竭力作杯水之酬〔13〕。”饮毕,嘱曰:“翌午幸赐光宠〔14〕。”次日,相邀同往,疑其不设〔15〕。行去,道士已候于途;且语且步,已至寺门。入门,则院落一新,连阁云蔓〔16〕。大奇之,曰:“久不至此,创建何时?”道士答:“竣工未久。”比入其室,陈设华丽,世家所无。二人肃然起敬。甫坐,行酒下食,皆二八狡童〔17〕,锦衣朱履。酒馔芳美,备极丰渥。饭已,另有小进〔18〕。珍果多不可名,贮以水晶玉石之器,光照几榻。酌以玻璃盏,围尺许。道士曰:“唤石家姊妹来。”童去少时,二美人入。一细长,如弱柳〔19〕;一身短,齿最稚;媚曼双绝〔20〕。道士即使歌以侑酒〔21〕。少者拍板而歌,长者和以洞萧,其声清细。既阕,道士悬爵促酹〔22〕,又命遍酌。顾问美人:“久不舞,尚能之否?”遂有僮仆展氍毹于筵下〔23〕,两女对舞,长衣乱拂,香尘四散;舞罢,斜倚画屏。二人心旷神飞〔24〕,不觉醺醉。 道士亦不顾客,举杯饮尽,起谓客曰:“姑烦自酌,我稍憩,即复来。”即去。南屋壁下,设一螺钿之床〔25〕,女子为施锦,扶道士卧。道士乃曳长者共寝,命少者立床下为之爬搔〔26〕。二人睹此状,颇不平。徐乃大呼:“道士不得无礼!”往将挠之〔27〕。道士急起而遁。见少女犹立床下,乘醉拉向北榻,公然拥卧。视床上美人,尚眠绣榻。顾韩曰:“君何太迂?”韩乃径登南榻;欲与狎亵,而美人睡去,拨之不转。因抱与俱寝。天明,酒梦俱醒,觉怀中冷物冰人;视之,则抱长石卧青阶下〔28〕。急视徐,徐尚未醒;见其枕遗屙之石〔29〕,酣寝败厕中。蹴起〔30〕,互相骇异。四顾,则一庭荒草,两间破屋而已。 翻译 韩生,是大户人家的子弟,为人好客。同村有一个姓徐的,经常在他家喝酒。 一次,韩生和徐某又在家里宴饮,门外忽然来了个道士,手托着饭钵化缘。仆人们给他钱和粮食却不要,也不走。仆人生气地走开了,不再理他。韩生听见门口击钵的声音响了很久,叫来仆人询问,仆人向他禀报了事情经过。话还没说完,道士已径直走了进来。韩生让他入座,道士举手向主客略一致意,便坐下了。韩生简略地问了一下他的来历,得知他住在村东破庙中,便说:“道长什么时候来到村东庙里住下的?我竟一点也不知道,太缺主人之礼了!”道士回答说:“小道刚来此地不久,跟人没什么交往。听说您慷慨好客,所以来求杯酒喝。”韩生听说,便斟上酒,让道士举杯畅饮。徐某见道士穿得又脏又破,很瞧不起,傲慢地不大理睬他。韩生也把道士当作一般的江湖食客对待。道士一连喝了二十多杯,告辞离去。从此后,韩生每次宴会,道士总是不请自到,见到饭就吃,见到酒就喝。次数多了,韩生也多少有些厌烦起来。一次在酒席上,徐某嘲笑道士说:“道长天天当客人,自己难道一次东道主也不做吗?”道士笑着说:“我和你一样,都是双肩托着一张嘴罢了!”徐某大为羞惭,无言可对。道士又说:“话虽然这样说,但小道很早就诚意想邀请了。小道定当尽力准备几杯水酒,聊以报答。”喝完后,道士嘱咐说:“明天中午,敬请光临”。 第二天,韩生和徐某一起去村东庙中,怀疑道士什么也没准备。一路走去,见道士已在途中等候。边谈边走,已到庙门。进门一看,只见房舍院落,焕然一新,楼台亭阁,绵延一片。韩、徐二人大吃一惊,说:“很久没来这里,这是什么时候建造的?”道士回答说:“刚竣工不久”等走进屋子,又见陈设富丽堂皇,连富贵大家都没这般气派。二人不禁肃然起敬。入席坐下后,往来上菜斟酒的都是些十几岁的聪明小童,穿着锦衣红鞋。酒香菜美,极为丰盛。饭后,又上了些水果,都很珍奇,叫不上名来,盛在用水晶、玉石制作的盘里,光华晶莹,照亮了桌几、床榻。又用大玻璃杯盛酒,杯子周长一尺多。这时,道士命小童说:“去叫石家姐妹来!”小童去了不一会儿,便见有两个美人进来。一个细高,犹如风摆弱柳;另一个身材稍矮,年龄也小。二人都妩媚多姿,俊俏无比。道士命她们唱歌劝酒。年小的那个击节而歌,高个的吹着洞箫伴奏,声音清细嘹亮。一首歌唱完,道士举杯劝酒,喝完后,命小童都斟上,回头看着二女说:“美人很久没有跳舞了,还能跳吗?”话刚说完,便有童仆在地上铺下了毛毡,两个美人在毡上翩翩对舞起来,只见长袖飞舞,香气四散。舞完,娇媚地斜倚在画屏上喘息。韩、徐二人看得神魂颠倒,不知不觉喝得大醉。道士也不管他们,自己举起杯来一饮而尽,站起身对两个客人说;“请你们自斟自饮吧。我去稍休息一会,马上就来。”说完便走了。南屋墙下摆着一张精美的螺钿床,两个女子铺上锦褥,扶着道士躺下。道士拉着高个的那个同床共枕,命年小的在一边给他挠痒。韩、徐二人见此情景,十分不平。徐某大叫:“道士不得无礼!”跑了过去,要扰乱他们,道士急忙起来逃走了。徐某见年小的美女还站在床下,乘着酒意把她拉到北边一张床上,公然拥抱着她躺下了;见道士床上的美人还睡在被窝里,便对韩生说:“你怎么这样傻啊!”韩生听了,径直上了道士的床,想跟那美女亲热,却见她沉沉睡去,扳也扳不动,便搂抱着她睡着了。 天亮后,韩生一下子从醉酒和睡梦中醒过来,觉得怀中有个东西非常冰冷,一看,自己原来是抱着块长条石躺在石阶下;急忙看看徐某,见他还没醒过来,头枕着块茅坑里的臭石头,呼呼大睡在一个破厕所里。韩生忙踢醒他,二人都非常惊异,四下一看,只有一院荒草、两间破房而已。 注释 〔1〕世家:累世贵显的人家。 〔2〕宴集:聚客饮宴。 〔3〕托钵:募化,化缘。 〔4〕击剥之声:敲门声。击,敲门。剥,剥啄,敲门声。 〔5〕栖鹤:传说得道者驾鹤而行,故敬称道士宿止为栖鹤,犹言息驾。 〔6〕地主:东道主。 〔7〕野人:道土谦称,意谓山野之人。 〔8〕居士:意思是向道慕善在家修行的人。是宗教徒对世俗人士的敬称。挥霍:豪奢不吝。 〔9〕偃蹇:倨傲,轻慢。此从二十四卷抄本,底本作“淹蹇”。 〔10〕海客遇之:把道士当作走江湖的看待。海客,浪迹四方的人。 〔11〕道长:道高位尊的道士。对道士的敬称。 〔12〕双肩承一喙:两只肩膀扛着一张嘴。意思是白吃白喝,无有馈赠、回报。 〔13〕杯水:一怀水酒。水,喻酒味薄涩。 〔14〕幸赐光宠:希望赐宠光临。 〔15〕不设:不能设筵。 〔16〕连阁云蔓:楼阁相连,极其盛多。 〔17〕狡童:慧黠善解人意的幼仆。 〔18〕小进:小吃;筵后茶点果品。 〔19〕如弱柳:此据二十四卷抄本,底本作“一弱柳”。 〔20〕媚曼:义同“靡曼”,谓容色美丽。《列子周穆王》:“简郑卫处于之娥靡曼者,施芳泽,正蛾眉,设笄珥以处之。” 〔21〕侑酒:劝酒。 〔22〕悬爵促酹(jio叫):举杯劝客人饮尽。酹,干杯。 〔23〕氍毹(qsh):毡席,地毯。〔2〕 〔24〕心旷神飞:心思旷荡,神不守舍。 〔25〕螺钿(din店)之床:镶嵌贝片图案的床榻。钿,金银贝壳之类装饰薄片的总称。 〔26〕爬搔:挠痒。爬,抓、挠。 〔27〕挠:阻止。 〔28〕青阶:青石台阶。 〔29〕遗屙之石:此据二十四卷抄本,底本作“遗屙之右”。大便坑旁的踏脚石。遗屙,拉屎。 〔30〕蹴起:把徐氏踢起。 作者简介 蒲松龄(16401715),清代文学家,字留仙,一字剑臣,别号柳泉居士,世称聊斋先生,山东淄川(今山东淄博市)人。蒲松龄一生热衷功名,醉心科举,但他除了十九岁时应童子试曾连续考中县、府、道三个第一,补博士弟子员外,以后屡受挫折,一直郁郁不得志。他一面教书,一面应考了四十年,到七十一岁时才援例出贡,补了个岁贡生,四年后便死去了。一生中的坎坷遭遇使蒲松龄对当时政治的黑暗和科举的弊端有了一定的认识;生活的贫困使他对广大劳动人民的生活和思想有了一定的了解和体会。因此,他以自己的切身感受写了不少著作,今存除《聊斋志异》外,还有《聊斋文集》和《诗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