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丨杨莙给树浇水

　　给树浇水
　　杨莙
　　一弯残月犹未散，朝霞已翻卷成漫天的火焰。
　　秀美而磅礴的一幕。但橘树们并不理会，它们垂首而立，它们将头顶的一切，全部屏蔽。
　　柑橘属常绿果树，叶面有蜡质层，那是植株自我保护的第一道屏障，有阻止水分散失的作用，因此橘树看上去总是油绿油绿的，散发着旺盛的生命力。然而此时，固有的印象让位你看朝阳腾空而起，橘树却恹恹欲睡，不止低下了头，还弯下了腰，卷起了叶片。一连几十天的烈日当空，橘树们无法朝气蓬勃。
　　这一千多棵橘树，站在桂林街道梨树村的山洼里，三岁多了，本该结果的好年华，却遇上了天干地旱。
　　和橘树一样，人也遇上了。
　　同事嗨呀一声，我活了六十岁了，还没看到过像现在这样天天四十三四度的。
　　我也嗨呀一声，说嘞些，我老汉儿说，他活了八十岁了，还没看到像现在这样天天四十三四度的。
　　而那些一站便阅尽岁月沧桑的树，会不会浅淡一笑，说嘞些，我活了一百岁了，还没看到像现在这样天天四十三四度的。
　　持续的极端高温，连月的高温红色预警，天气热得异常，热得反常，为什么？专家说，气候变暖是北半球高温热浪事件频发的气候大背景。专家说，大气环流异常是全球多地高温热浪频发的直接原因。专家还说，气候变暖的原因与人类也脱不了关系，如人为因素包括碳排放量的增多、森林资源的锐减、大气环境、有毒废料的污染、土地结构的破坏、生物多样性的减少，等等等等。
　　专家还会怎么说我不晓得，我只晓得，在这个天天四十三四度的天气里，河断流，山冒火，葡萄在藤蔓上变成葡萄干，鞋胶被沥青路面烫化，鞋底与鞋子分家。我还晓得，热得异常，于是乘凉的方式也跟着异常，地铁楼梯上不说了，地下车库里也不说了，岩洞中扑闪着眼睛躺坐一排，笑称，比空调屋凉快。
　　但是，眼前的橘树该到哪里乘凉？当然它们才不会去想这个问题，倘一定要说它们有什么想法，应该是喝上一顿饱水。
　　柑橘产业是梨树村发展集体经济的路径之一。坡上种梨树桃树李子树，坡下种橘子树。村长说，去年每个村民都分了红，都高兴得很，就像他们说的，没出钱没出力，还有收入，啷个要不得嘛！一村老少在家门口享受到集体经济带来的红利，村长也高兴得很，不过耀眼的天光，倏忽又收走了他黑红的笑容，哪个想得到嘛，今年子热成这个样子，天天红火大太阳，一直都不下雨，就只能给这些树子浇水了。
　　水是山塘水，蓄在橘树地旁边的井里，井是农委和水利局帮助建起来的。
　　长长的塑料水管接上了，一个个水桶也拎起来了，给橘树浇水，让它们喝上一顿饱水，等待它们缓过气来，歇一歇，然后舒枝展叶。水浇下去，土腥味腾地一下蹿了起来，如此浓烈，仿佛脚下的这片土地，已不知水味许多年。
　　山野静，万籁发声，声声入耳。鸟语的跌宕起伏。太阳跃上战马，一路攻城拔寨的声音。汗珠行走脸颊、浸湿衣衫的声音。泥土和橘树喝水的声音土的呲啦呲啦，树的咕咚咕咚。小虫子预演着秋凉的音乐会，唧唧唧唧，叮铃叮铃。很奇怪，竟没有听到与炎热最为般配的蝉鸣，是热得没有力气来叫着比夏天更夏天的秋天，还是如同那长脚蚊子一般，七月尚在耳边嗡嗡，八月便已消失无踪？
　　一桶又一桶山塘水，抑或甘霖，注入橘树们一段又一段冒烟的喉咙。三岁多的橘树高不过一米，偶尔我会将水兜头给它们淋下，营造一场雨的假象，让它们从头到脚舒服一回。
　　橘树地的旁边杵着一些杂树，有再也等不来一场雨的，有无精打采的，还有命悬一线的。提着水，就无法忽略那些正在发出SOS信号的生命，对于一棵树来说，一两桶水或者只是杯水车薪，但我不愿心中不安。可是树高，给它们营造一场雨的想法，只能是想法。
　　童年不喜欢雨，雨束缚脚步，所以时常念起那首童谣天老爷，莫落雨，保佑娃娃吃白米如今得改，赶紧的，莫落雨成为快落雨。
　　只是那雨，藏身在哪朵云里？我抬头看天，天那么蓝，蓝到无垠，蓝到纯粹，蓝到容不下一朵雨做的云。看得迷迷瞪瞪，却听得孙猴子喊声尖厉：风雨雷电四神，快快显身出来！
　　万里无云，风雨雷电诸神，仍在《西游记》里呼风唤雨。他们合作而成的那场雨之现实版，何时上演？
　　手搭凉棚，我凝神展望那场雨的彩排。风婆率先登场，解开了风口袋，风呼啸而来。紧接着雷公电母同时亮相，电母的双镜就那么潇洒一撞，雷公的雷锤就那么重重一击，闪电便划过长空，雷声就响彻云宵，咔嚓嚓，轰隆隆序曲委实有些冗长，好在雨神终于出现。那雨，那如隔N秋的雨啊，倾盆？瓢泼？滂沱？都来都来，统统都来！倾倒，泼洒，冲刷，哗哗啦啦，噼噼啪啪，不淋漓尽致不痛快！每一滴雨水都是一颗豆子，一粒珠子，砸下来，砸下来，一砸一个小小的坑。土腥味声势浩大，蛮横地左冲右突，那好闻的味道，令人神清气爽的味道，将焦渴了太久的世界，迅速攻陷。
　　祈雨。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理解古人的祈雨，理解为祈雨而准备的隆重的仪式，以及虔诚的祈祷。
　　清楚那没啥用，却并不妨碍我在内心举行一场盛大的仪式。我祈祷
　　世间万物，都可以得享雨水那浩阔的清凉。我祈祷，给树浇水的日子，和这个热得不按常理出牌的季节一样，不过是一个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