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方向的钟方紫颖

　　来源：【嘉兴日报嘉兴在线】
　　反方向的钟
　　项雨田
　　傍晚六点。
　　她安静地合着眼躺在透明棺材里，安详的样子像是做着沉沉的梦。
　　狭小的空间挤了太多的人，眼泪汇聚成一片小小的海。主旋律是此起彼伏的抽泣，间或有几声沉重的叹息以伴奏。我站在房间的角落，目光落在她的脸庞上。
　　我知道她睡得很沉，沉到以后的岁月无论多么惊艳都无法将其唤醒。我抬起手腕，一根细细的白线缠住了所有的喜怒哀乐，埋葬着过去与现在。
　　情绪如同被无声的海啸裹挟着。
　　我讨厌这种场合，我不明白这些眼泪掺杂着几分真心实意。我扭头走出灵堂，用力地呼吸着半清新半浑浊的空气，感觉胸腔有点堵。
　　她说过，人走了就成天上的一颗星。抬起头看看，沉沉夜幕点缀着几颗星。
　　那么哪一颗是你呢？姥姥。我摩挲着手腕上的白线，未发觉有泪滑落。
　　下午一点。
　　我遇见了她，她佝偻着背，白发婆娑。
　　她的眼珠浑浊得让我心里生起几丝硌硬。见到我时她咧开嘴笑了，干瘪的嘴唇像是久未逢甘霖的荒漠，最后的几颗牙也在摇摇欲坠。
　　囡还好吗？她说家乡话的声音好像穿越亘古，苍老得让我有些难以面对。
　　我很勉强地挤出一个笑，艰难地点点头。
　　她杵着拐杖一点点向我挪动着，我仿佛根植在原地忘记去搀扶她一把。过了不知多久她终于站在我身边，一只手杵着拐杖，另一只手困难地抬起来，拉住了我的手。
　　我低着头僵了一僵，在她握住我的手时。我怎么长得比她高了这么多呢？
　　她握住我的手很满足地笑了，遍布皱纹的手带着老茧，一下下和我柔软细腻的掌心触碰着。我咬着嘴唇一声不发，看着她银丝满鬓却宁静满足的样子。
　　难道她的满足仅仅是我偶尔回一趟老家，像块冰冷的石头那样陪她拉拉手说说话吗？我默默地想着，于是心底有个水渠不知不觉被凿开了一个口。
　　她浑浊的目光里突然带了一丝光亮，在我小心回握她的手时。
　　姥姥，我们进屋坐下说，好吗？我用自己最柔和的语气哄着她，慢慢搀扶着她走进里屋。
　　有朵花在她布满皱纹的脸上绽放开。
　　早上九点。
　　她的容颜倒映在饭桌上的一碗汤里，黑白灰三色丛生的发丝让她看起来介于衰老与中年之间。桌上摆放着青菜腐乳，是我爱吃的口味。我拿起筷子想大快朵颐，被她轻轻地拍了一下手。
　　坐正端碗。
　　于是我照做，满脸不情愿却又满腹馋虫，和她用饭时笑得傻兮兮，讲一些鸡毛蒜皮，说一些七零八碎。张家的狗生了几只小狗崽，我想抱两只回来养着；李家爷爷又在磨黄豆做豆腐吃，我也想向他讨一点来尝尝味道都是我吃饭时冒出的古灵精怪的想法。我不管抱狗崽还是讨豆腐，总归是要和她嚷嚷几句才肯停止的。
　　她端着碗听得认真，尽管有些耳背。每次我笑得米粒从嘴里跑出来，她总是放下碗筷，轻柔地擦拭着我油乎乎的嘴角，于是不自觉自己唇边也扬起不大不小的弧度。
　　小小的木饭桌上，有菜肴飘香米饭香甜，有我手舞足蹈兴高采烈，有她微微带笑安详淡定。每次我吃饱喝足跳下椅子迈腿噔噔噔跑出门呼唤我那群鬼精灵朋友，从未转头看她脸上无奈又想笑的淡淡表情。
　　坐正端碗。玩累了坐在田埂上大口喘气的我，脑海里回荡着她这句话。没有批评，不算指责，有的只是温和提醒和浅浅唠叨。
　　我左手攥着狗尾草，抬起头凝视苍穹静谧，忽觉世事白云苍狗。
　　凌晨一点。
　　她和其他亲人焦急地站在产房外等待着，此时她稍稍用力还能挺直脊背。过了不知多久手术灯暗了下去，医生疲惫地走出手术室，微笑着说母女平安。
　　她原本一脸的焦虑瞬间一扫而空，喜悦激动跳跃在她的眉梢与嘴角。
　　护士擦干净我小小的身躯，给我穿上几件柔软的衣服。
　　她小声地碎碎念着，怕自己的音量突然提高，惊醒睡着的我。
　　我被她暖和厚实的怀抱轻轻搂着，还听到小宝贝健健康康这些字眼被她用家乡话轻轻念着。我微微张了张嘴，在她的怀抱里翻了个身，听见了她有点激烈的心跳声。我本能地觉得这份心跳是因为我的到来而加快的，于是安心地沉睡在这份暖和厚实里。
　　过了几个月我的脚腕套上了她送的平安镯，胖胖的脚丫子在空中乱蹬，小镯子摇摇晃晃却从不掉落，就像日后我无论多么淘气，她也不会减少对我的爱。
　　记忆的时钟逆行倒转，一点点指向零刻度线。
　　于是我看完我从十八岁到刚出生，看完她从安详离世到将我捧在掌心。
　　我在时空的反方向里不会毫无头绪，因为她送给我的平安镯被我郑重地放进我的红木盒子里，因为她对我的爱永远明朗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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