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奴娇】(旦)坐有英髦。且轻拢谩捻,试展鲛绡。绸缪意怕被断弦相恼,鸾胶好续红丝。(生)听声声写出柔肠幽抱。冰刀,何须截曹刚两手与红莲才好。 【斗宝蟾】多娇,声彻云霄。似临邛新寡才情风调。念相如为客,自有情难表。(小生、外)倾倒,佳人年正少,才子兴方豪。料今宵,必须把三生旧约,付之一笑。 (小丑上)人从杨柳桥边过,酒向杏花村里沽。酒在此了。(生)不有青衫,安得绿酒?快取过来。(饮介) 【锦衣香】香有醪,金尊倒。美有肴,珍馐造。坐有妖娆,轻颦浅笑。何妨日日典青袍。(生)柔情眷眷,真乐陶陶。(旦)愿相期偕老,订幽盟两情相保。同把苍苍祷,一心两照。不知身在琼台瑶岛。 【浆水令】听春声莺娇燕小,览春色繁李秾桃。生平乐事是今朝。(生)顾盼之间目眩魂摇,依稀似袄神庙。尤云殢雨知多少?(小生、外)天将暮,天将暮游情未了。相留恋,相留恋月儿高。 【尾声】且通宵任鸡声报,一醉须将万事抛。怕今夜风情瘦沈腰。 《青衫记》是根据元代马致远的杂剧《青衫泪》改编而成的。再往上溯源,就是白居易的长篇抒情诗《琵琶行》了。《琵琶行》的最后一句是“江州司马青衫湿”,那是由泪水浸湿的;正因此,马致远的杂剧名为《青衫泪》。对于“青衫”的解释,历来论家都以为那是江州司马那个卑职的“官服”。本出戏中的“青衫”已经脱离了官气,只是一件证明白居易落拓不羁的信物,它是全剧的线索。 白居易家中本有善歌的樊素和善舞的小蛮两位夫人。剧情开头就是白与两位夫人依依惜别他与元微之结伴,远赴长安赶考。考中当日,两人在另一好友刘禹锡陪同下,去逛青楼。白与歌妓裴兴奴一见钟情,并用青衫换酒,以求尽兴。后来,白因抗疏忤旨被贬为江州司马。由于战乱,裴用首饰将青衫从酒店里赎了回来,带着它离开长安,前往白家避难;樊、蛮二人与她以姐妹相称。后来,白召两位夫人去江州,由于裴母反对,裴未能随行。等白知情后派人带钱去赎取裴时,裴已被母强卖嫁作商人妇。一日,在浔阳江头,裴自弹琵琶消遣,白正好与刘、元二友泛舟江上,听出是裴的指法;相认时,恰好那个商人因酒醉而溺死于江中。裴遂归于白。这基本上可以说是一部才子佳人式的、结局大团圆的戏。当然,戏中也有对腐败朝政的揭露和批判,那是白被贬为江州司马的内在原因。《琵琶行》的最后一句给了马致远、顾大典以灵感,从而使《琵琶行》成为一个罗兰巴特所说的“可写的”而不仅是“可读的”文本。但从这个文本中抽取出来的某些线索和情节,再加上马、顾两人的一些主观推演和臆想,把一些本来跟白居易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加在了他的身上;从而弄成了《青衫记》这样一部总体上比较平庸的戏,没有激烈的冲突,没有热烈的情感,也没有强烈的高潮。那些巧合都有故意安排的痕迹和牵强附会的嫌疑。不过,在平铺直叙中也有一些出彩的片段。 【惜奴娇】是裴兴奴边弹边唱的一首曲子,“拢”和“捻”是两个弹奏琵琶的动作,“轻”和“谩”(谩,当作“慢”)指动作的轻柔、舒缓。白居易《白氏长庆集》第十二卷《琵琶引》说:“轻拢慢捻抹复挑,初为霓裳后绿腰。”“抹”和“挑”是另外两个弹琵琶的动作。“英髦”是指英杰、俊杰,如《后汉书顺帝纪赞》:“孝顺初立,时髦允集。”即说顺帝刚刚登基的时候,当时的俊彦都集中在了他的周围。此处是指兴奴把白居易看成了“白马王子”。“鲛绡”本指传说中的鲛人所织之绡。此处意为“手帕”,如唐代唐彦谦《鹿门集》上《无题诗》之十:“云色鲛绡拭泪颜,一帘春雨杏花寒。”通常用作定情之物。“绸缪”的本意是“紧缠密绕”,比喻情意绻绻,如三国魏吴质《答东阿王书》云:“发函伸纸,是何文章之巨丽,而慰喻之绸缪乎?”“红丝”,又作“红线”,本来是指“月下老人”给有情人牵的线;“丝”可能又是双关语,指“情思”的“思”。“鸾胶”本来指传说中的一种胶水,据晋代张华的《博物志》一书载,汉武帝时,西海国派使臣送来一种特殊的胶水。有一回,汉武帝在射猎时由于用力过猛,把弦给弄断了;随从们都劝他改弦更张,那位西海国使臣提出可以用他进献的香胶来接续,果然灵光。弓箭上的弦和乐器上的弦本是两种弦,但都会断;一般来说是无法接续的,因为那种神奇的胶水是传说中的东西。裴兴奴一方面怕跟白居易的(情)丝断了,另一方面她宁愿相信那种传说中的胶水在现实生活中是存在的,即使两人的情思断了,也有接续的可能;这为后来剧情的发展即两人的分合作了铺垫。另外,由于“颠鸾倒凤”和“如漆似胶”都指男女之间那种浓得化不开的情感,所以“鸾胶”可以说是一种用情感做成的胶水。有了这种“情胶”,当然就不怕断丝了。 “冰刀”是指非常锋利的刀。曹刚又作“曹钢”、“曹纲”,是唐代著名的琵琶演奏大师,他的演奏风格是“运拨如风雨,而不事扣弦”,阳刚豪放,与裴兴奴的阴柔婉约正好相反。所以,当时有人说,曹刚有右手,兴奴有左手。《白氏长庆集》第五六卷《听曹刚琵琶兼示重莲诗》云:“谁能截得曹刚手,插向重莲衣袖中?”“重莲”可能跟此处的“红莲”一样,也是一位琵琶高手,其演奏风格也是裴兴奴的路数。白居易认为,这两种风格各有千秋,可以共存,如果能兼而有之就是最高的境界,即所谓把曹刚的手剁下来装到重莲的衣袖中。不过,此处的用意恰恰相反,“何须”一词的意思是“何必”、“不必要”,我们不必要把曹刚的手剁下来装到红莲的手腕上,即不必要以一种风格来掩盖或取代另一种风格,或者说“红莲”(此处指兴奴)已演奏得足够的好,没必要再有任何的添加。整段曲词的意思是说,裴兴奴觉得自己虽身在红尘,但出淤泥而不染,要白珍惜她;她相貌出众、琴艺超群,所以自以为超凡脱俗,从而一心孤傲地要寻觅知音。“鲛绡”、“绸缪”、“鸾胶”、“红丝”等都有“结欢”之意,表明她此时已经被白的风流倜傥所倾倒。 白居易一下子就感觉到了裴的“柔肠幽抱”,马上顺水推舟,自比司马相如,把裴比成刚刚守寡的具有“才情风调”的卓文君(她是蜀地临邛人)。相如是以琴相诱,而使文君跟他私奔的。这表明白对裴也有相许之心。 这时,刘、元二人火上浇油,让两个有情人山盟海誓。而白在醇酒美妇旁已经飘飘欲仙,说出了他的爱情誓言:“坐有妖娆,轻颦浅笑,何妨日日典青袍?!”裴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她已经“不知身在琼台瑶岛”。“琼”和“瑶”都是“美玉”,古代有“琼台”和“瑶台”之说,都是指用美玉砌成的楼台,泛指华美的宫殿建筑。夏王朝时叫做“琼台”,商王朝时叫做“瑶陛”。“琼台”和“瑶岛”泛指“邛楼玉宇”之类的神仙居所。此时的裴兴奴已经快乐得忘乎所以了。接下来【浆水令】描写“春光”、“春色”两句表面上是写景,实际上是写情;以春情荡漾来表明两人已经完全被对方的炽烈情话弄得神魂颠倒,而白居易则大胆地提出了云雨之欢的要求。“尤云殢雨”是个成语,泛指男女沉浸于欢会之情,即所谓云雨之乐。宋代杜安世的《寿域词剔银灯》云:“尤云殢雨,正缱绻朝朝暮暮。”刘、元二人则赶紧推波助澜:“天将暮,游情未了,相留恋。”还开起了白的玩笑:“你俩恐怕要一夜无眠,小心明朝起来腰围都瘦了一圈哦。” 这一部分可以看作是白、裴整个婚恋故事的开端,而且“青衫换酒”这一主题性的线索也首次露出端倪。所以对于全剧的情节发展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坐有妖娆,轻颦浅笑,何妨日日典青袍?!”可以看成全剧的“曲眼”。 此出文词质实而雅,用韵较严,体现了作者的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