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和绍全 爷爷(左一)与作者 爷爷在我的老家是一个传奇式的人物,直到今天许多年轻人中还时常传颂着爷爷的故事。 爷爷叫埃多阿若,1896年出生在一户摩梭人家,有个妹妹,自小就到别人家做工。爷爷原来住在金沙江边一个叫草洛果的村子,27岁那年,娶了一个叫阿旦米的姑娘做媳妇,也就是我的奶奶,生下我父亲不到一年,奶奶就去世了,因此我的父亲一生没有过母亲的记忆,父亲生病时喜欢叫唤阿咪阿咪(妈妈),大家就开玩笑的说:你妈妈都没见过,叫什么?父亲只是流泪,有一次父亲对我说,我这辈子连母亲是个啥样子都不知道。 作者的父亲母亲 爷爷结婚不久,家里分家,可是穷得无家产可分,听说最后每人分得一面土墙,成为村里的笑话,最后无奈各奔东西,爷爷只好来到大山里一处有人正在刀耕火种的地方,搭了一间茅草棚,种一片火烧地度日,这片火烧地慢慢发展成了现在我家居住的格庄村,原来草洛果村的那间老土房塌成了一个土堆。 作者与爷爷一起生活的日子 爷爷出生的十九世纪末是清政府统治空前危机的时期,小凉山到处兵荒马乱,土匪猖獗,民不聊生,山里人的日子过的连牛马都不如,奶奶去世后,爷爷曾经先后有过相对稳定的两位女人,但只不过是走婚形式的婚姻,并没有正式接回家里,也没留下孩子,年轻时就先后去世了。爷爷一表人才,聪慧潇洒,能说会道,在老家知名度很高,人们都说:埃多阿若可以把天上飞的鸟都能够引诱下来,意思是指爷爷聪明善辩。方圆百里的人,有打官司,做纠纷调解的事都喜欢请爷爷帮忙。因此,虽然家住茅草房,穷得叮当响,可是爷爷风流潇洒,不愁吃喝,不愁女人,一生没做过多少苦力,却凭一张流利的口才,走到哪里都成为坐上宾。 爷爷在世时的家 作者现在的老家 爷爷在我老家是行走过江湖,见过世面的人,常到土知府所在地的永宁坝子和丽江大研古镇遊走,他会说汉语、纳西语、彝族语、摩梭语四门不同语言,还曾经带了一帮村里的苦力到丽江的拉市坝、大理的鹤庆等地帮人家改田打工,那个年代,我老家山里人会讲四门语言,还带民工到外地经商当包工头,决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得到的。 作者的爷爷 我父亲十四岁那年,爷爷以十几块银元的劳工费,把我父亲送去给远村的一户富人家放羊。有一天,父亲丢失了一只羊,怕主人家打骂,就偷偷的出走了,爷爷受主人家之邀去处理此事时,半路上见我父亲在路边一块石板下睡着了,爷爷叫父亲回家躲蔽起来,他一进主人家就大闹要求归还儿子,否则要去永宁土知府打官司,主人家哪里是爷爷的对手,只好私了,人钱都不要了。爷爷以此夸耀自已聪明。可是我父亲因爷爷把他从小送去换钱而一生耿耿于怀,几乎很少给爷爷说话,直到我在部队当了团长,父亲有一次给我说:我一生很苦难,一是没见过妈妈啥样子,二是被你爷爷卖了一次。我爱爷爷又爱父亲,为他们这样的人生创伤心如刀绞。我告诉父亲,我们老家没有买卖人的传统,爷爷只是把你送去给人当帮工放羊,收工钱而也,在那样的社会下,穷人哪家没有一本血泪史。爷爷去世后,我父亲只要喝酒醉,就泪流满面的大念起阿波,阿波(爸爸),我问他想爷爷了?他说在时恨,走了想。我的泪水止不住刷的下来,失声大哭起来。 作者的爷爷 拉伯地段的金沙江峽谷是个干热河谷,封闭、贫脊、居住在江岸的摩梭人祖祖辈辈都很贫困,但永宁封建领主层层加征老百姓的赋税,许多穷人因为缴不起税背井离乡,苦不堪言。于是,我爷爷领头组织了拉伯40多人贫困民众,带着火药枪、长刀、木棍等到永宁土知府抗税。永宁土知府得知江边来人闹事,就派人到开基桥边杀猪宰羊招待,拦截谈判,可是抗税的民众不买账,冲过开基桥,一举占领了土知府。第二天,土司聚集土知府的兵丁和喇嘛寺的上百喇嘛,围住抗税民众,短兵相接,刀来剑往,民众死伤许多,我爷爷站出来承认自已是头人,要求放了其它民众。结果爷爷被喇嘛团团围住,一个喇嘛用斧头在右膝盖上连砍了三下,顿时血流如柱,被一位村里的人背回了寨子,从此,爷爷的右腿瘸了,留下了一生的残疾,一根拐杖陪伴了他大半生。 这一支悲壮又有点稀稀拉拉的穷苦人的队伍,已经掩没在了岁月的长河中,没有人知晓,没有人同情,没有人关顾,只有今天存放在云南省历史挡案馆的云南民族历史调查组调查资料汇编中,能找到这一发生在永宁土知府悲壮事件的详细记载。 还有我爷爷临终前给家里留下的一句话:他的葬礼不准请喇嘛超度。 作者回老家时敬祖先 我对爷爷的印象是从我家房前水池边的那棵白杨树下开始的。我出生时,爷爷己经是55岁,爷爷经常背着我在白杨树下玩,记得一次爷爷带我在树下的水沟边捉小青蛙玩,从此我每天都嚷着要爷爷去抓青蛙。平常,大多时候我总是象影子一样跟在爷爷的身前身后,爷爷走村串寨我一次不放过,还到过丽江的奉科,大山背后的彝家山寨,哪里有爷爷,身后就有我的影子在移动,我从小就和爷爷睡一铺,一直到14岁那年才单独睡一间房。离家去念书时,爷爷柱着拐杖一瘸一瘸,每周都会跑到有半天路程的学校来看我,一到学校,爷爷就扒在窗上目光往教室里扫来扫去的找我,我见爷爷来了,朗读的声音也特别的亮起来。爷爷见人便自豪地夸我,许多外地人不知道我的名字,直呼我埃多阿若的孙孙,爷爷去世多年,我在部队当了团长,回家路过彝族寨子时,许多老人还问我:埃多阿若的孙孙回来了? 我在部队当排长,第一次探亲回家,爷爷说:你是和爷爷一起睡长大的,这次回来也要和爷爷睡两夜才能回去。 那天晚上,我一夜拥着爷爷睡在土掌房顶上,卧着清爽的山风,月光在大山深处显得特别明亮,我仰望着挂在山顶上的明月,听爷爷讲我的童年趣事,又讲了许多嘱咐我的话,一夜没有入睡,我在朦胧的月光下看见爷爷的眼框含着泪水,我也不知道流了多少眼泪。 我印象最深的是,爷爷70岁那年,我父亲决定带爷爷去重遊丽江,因为爷爷腿瘸走不了远路,特意向生产队借了一匹马,那时候还是生产队时期,家里很困难,没有什么钱,途中要步行五天,爷爷又不方便,确实是太不容易了,可是爸爸不仅带着爷爷在丽江玩了好几天,还给爷爷购制了成套的孝服。回到村里,爷爷晚年高兴的把这件事一直挂在嘴上,后来我给爸爸说,你这一生做了一件连山神都感动得流泪的孝事。 移民搬迁前的草洛果村 移民后的草洛果 爷爷病危那年,我在南京陆军指挥学院学习,爱人带着刚满周岁的女儿,翻山越岭,步行两天去看望爷爷,爷爷弥留之际,抱上了重孙,四世同堂,爷爷此生己经很圆满。不久,爷爷就去世了,那年爷爷85岁。 第二年,我回家,爷爷己经不在了。爷爷火葬时,我家的火葬场移到了家对面半坡上的一个小台地上,爷爷是在新的火葬场上火化的,坐在家里火塘边的床上,从小窗口看出去,正好可以看见我家的火葬场,我静静地望着火葬场,魂不守神,老想爷爷,心里一片凄婉,无限伤感,跑到家背后爷爷小时候带我捉青蛙的池塘边放声的痛哭了一场。 格庄村 爷爷去世都已经四十年了,现在我又成了爷爷,可是我爷爷的音容笑貌在我的眼前更加的清晰。爷爷只是大山深处一个平凡的老人,平凡得除了我,已经没有再有人记得他的容貌。回想我记得爷爷时,他己经是柱着一根拐杖的瘸子,有点瘦,有点老,后来一只眼睛瞎了,可是,我一直是在爷爷的呵护下成长的,他的不屈不挠、聪慧悟性、善良正义、追新思远,对我的一生有着很深远的影响,在我的身上有着许多爷爷的影子。爷爷在世时,有一次曾经对我说,他死后要变成一只蜜蜂围着我,要我不要打蜜蜂,后来只要蜜蜂来我身边,我就静静的望着它飞舞,心里把它当作是爷爷来看我,有时爱人见着蜜蜂也会笑着说,你爷爷来找你了,我的心里就会一阵惊喜。今天我写这篇文章,就是因为我想念爷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