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野之间是否有看不见的生活艺术,这篇来自作家祝羽捷的文章给了我们肯定的回答。在疫情来临之前,作者结束了最后一次旅行。那是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目的地是地震后的明月村,恬静的村落恰似现世桃花源,短暂的乡村生活让作者重新审视乡土与生活艺术的关联。 编者按 在这一波凶猛疫情肆虐来临之前,我结束了最后一次旅行。那是一次几乎到了出发前还举棋不定的事情,因为我从来不相信所谓的说走就走的旅行,就像厌恶包裹着文艺情怀的目的地。我与艺术家马良在成都的工作完毕,他提早租好一辆越野车,强烈邀约我和先生共赴宁远所居住的明月村。短暂的旅途从细雨中开始,我并没有逃离城市去往乡野的兴奋,去往高架的路口正因雨天淤滞,这正是表现都市焦躁最好的镜头。如小手般的雨刷挥舞得频率加快,发出笨拙的咕咕摩擦声,提醒着我们要在天黑前抵达目的地,还能赶上纪录片《时光机》的放映。 手机里弹出成都金牛区突发疫情的消息,那是我们刚离开的地方,有了逃逸的心情,几乎带着不安和侥幸,我们的车驶出城市,郁郁葱葱的绿色植被在瞳孔中多了起来,梯田断断续续地出现,两侧风景像跳动的幻灯片。先生从加油站的超市里捧来罐装咖啡,是那种舌尖触碰上就觉察出的黏稠甜腻,重振一下,我们接着上路,同路的车稀少,行驶畅行无虞,离开宽阔的主干道,拐进一片黛色里,像是进入了时间的深处。每个村庄都拥有一条与外界联系的主路,对于开惯了城市道路的司机来说都是羊肠鸟道,但凡迎面而来其他车辆,我们都小心翼翼地避让,车与车之间彬彬有礼。 锅里沸腾着的是藏于山野田间的美味佳肴。 我们晚上在夏莉莉家生活做饭,唱歌到深夜。 已经到了晚饭时间,稀疏的民宅,烟囱里冒出宛如白玉的炊烟,让我激动的是瞥到了围成一个圈的老人,田埂是他们的幕布,中间摆着吐着红光的火盆,给他们驱散了傍晚的寒意。车停在铺满碎石子的停车场里,撑着伞走进高耸的竹林里,就像潜入桃花源的神秘路径。 在明月村远眺西岭雪山。 纪录片还是赶上了,散场的时候我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哎呀,不知道是谁把鞋子脱了,可熏死我喽。放映厅不大,观众成分很复杂,既有远道而来的文青,也有当地的村民,他们紧抿着双唇,影片投在他们眼睛上闪动着光影,让他们看上去像孩子一样虔诚。刚才发出抱怨的女人认出了我,说我们在广州的书墟活动上见过。夏莉莉是个神采飞扬的人,虽然我已经完全不记得我们见过,但我还是被她离开北京、和丈夫在这里一起盖房子的经历吸引。 清晨醒来,我走出白色的房子,发现经过一夜的雨,大地湿润,周围格局精巧,天空像水墨画,这样的天气适合徒步。门口蹲着一只黄狗摇着尾巴,眼巴巴往房子里瞅。里面没有你的主人,快回去吧。原来这是夏莉莉的狗,她常常前门来后门走,狗就在门口一直等,有时可以等好几天才发现主人不在了。 我们跟着宁远在田野走动,狗若隐若离地相随,时而窜游到前面去,伸出舌头,眉飞色舞。我们路过小溪、蓄水池、土地庙,穿过各种农田,深入村子的腹地。天空一会儿下雨一会儿雨停,太阳躲在帐幕后面,不干涉乌云的行动。明月村有老村民和新村民,老村民还维系旧的经济来源,种茶树、橘子、猕猴桃、竹子,长势喜人。新村民重新拾起劳动,盖房子、开民宿、搞教育、组乐队、开手艺工作室,身体力行自己的环保、有机、可循环的生活理念。新老村民的生活方式交织在一起,整个村子无比洁净,脚步所到之处都洇着水汽,植被丰富,颜色也就饱满和有层次。 新村民三木大叔在劳作间隙泡茶。 我第一次在国内遇见这么恬静的村子,像是宫崎骏童话故事里的地方,世界变得很小,人的生活变得很大。我惦记着夏莉莉的家,七绕八绕来到后我就被他们的房子震慑了,在北京实现不了的建筑理想,在这里践行了生物循环系统,从蓄水池到菜园,几乎不产生垃圾。 三个小木屋,一个是儿子的玩具,另外两个则有妙用。他们在院子里盖了两间厕所,像树林里的小木屋,有两层楼这么高,原理也很简单,不过是将尿液和便便分离,厕所里摆着《大便书》,化肥会用于蔬菜种植晚饭的时候我们缺什么就直接去割一把。 房子像纪念碑谷。我不是很懂建筑原理,但是看到下面的蓄水装置,还是让我觉得很新奇。他们还特意留了一个雨水可以留下来的地方,打算做成雨乐器,用于对孩子的教育。尼采说过,我不是链条中的一环,我是链条本身。我觉得夏莉莉的生活是真正完整的链条,自给自足,其实她的房子到现在还没有完全盖完,有钱就补一点,慢慢出现自己理想中的样子,生活也不是一蹴而就,需要耐心,需要经营。如愿以偿,晚上我们升起篝火,烹煮晚饭的同时,将几颗橙子丢在火里,烧烫了果肉,也烘热了我们的身体。 当地村民忙着采摘春茶。 汶川地震后明月村部分摧毁需要重建,当地划出一些地供给市场,吸引了一些知识人来建设,运营是现实的,需要计算盈利和亏损,庆幸的是他们不约而同地有反对人造风情小镇,如果完全交给商业后果不堪设想。从明月村回到上海,我们又考察了上海周边的一些村庄,试图想象未来生活的模样。生活意味着变化,将热未热的季节里,我们进入漫长的居家模式。外界消音,才知道周围有那么多生物,小鸟不用再发出胆怯的啁啾,我不再需要音乐。 乡野间的大树映衬着远处的白花。 我们的祖辈是对着土地的。乡土离我很远,却让我觉得亲近,甚至奠定了我的审美,这也许能解释为什么我也坚持生活在城市的郊区,和泥土发生一些关联。劳动,哪怕是最简单的种植花草,让我从书斋的柔弱气息中解放出来,活力在体内涌动着,最好累到汗流浃背,体力冲决精神,教人成为观察生活的大师。我不仅仅把家中的物件搁置不同的位置,获得新鲜的美感,我还想一种可能性,在有限的院子里亲手盖一座木屋。在空谈生活的时候,在抽象的语言游戏中,切切实实的生活消失了,我必须在动手中让其活色生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