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年前的1981年5月1日,云南边陲的麻栗坡县扣林山麓,发生了中越士兵的遭遇战。这场遭遇战,实际上拉开了扣林山战斗的序幕。 这场意外的小战斗后几天,八千战斗部队向战斗区域集结,一周后战斗打响。 笔者曾是云南扣林山、老山战斗的前线采访记者。 这篇文稿1988年就动笔了,后来停顿。两三年前重新进入,积累了对扣林山作战的士兵、特别是侦察兵的访问。 扣林山、老山战斗,许多年轻士兵付出了宝贵的生命。笔者则幸运地生活到今天,益发感受到生命的宝贵。如果有可能,希望通过自己的视野和思考,对扣林山战斗作一些记录。这一方面是续成当年的采访,另一方面是因为牺牲者身后的40年经历,笔者对生命的意义有了新的理解。 谨以此文向边疆战斗中的牺牲士兵致敬! 这是2018年春天拍摄的扣林山照片。照片中间偏右位置被云雾遮去峰顶的就是扣林山。 1981年5月1日,南疆国境线,峰峦起伏。 清晨,白雾飘飘扬扬地腾散开来。在雾团最先散去的地方,蔚蓝色的明净苍穹推映出一座尖尖的山峰。山尖上草色葱茏,看上去,弯弯的峰际线与天相连之处也被染绿了。 这就是海拔17052米高程的扣林山。 白雾抚摸着山顶上丰茂的草叶缓缓往山下飘去,主峰西南侧一个没有名字的小山头也悄无声响地露了出来。 山顶杂树依稀,山草修长。 不知匆匆掠过的白雾留意了没有,这天,在扣林山主峰西侧约1公里处的山脊附近,湿漉漉的草叶下,多出了几副军用望远镜,凝固了似的朝着扣林山。 顺着支撑望远镜的手臂,可以发现茂密的草丛中趴着几个年轻军人。顺着山脊线朝向扣林山主峰观察的有两个人,副连长蒋波,排长罗志强。 天亮前,他们这一队人昆明军区第14军42师126团步兵连队的几个副连长和若干位排长,有十多人,由副营长邓登成率领,在弥漫大雾里潜上了这座被编为号高地的山峰。战斗发起后,尖刀连、排的指挥员将首先投入冲杀。一部分分两路抵近进攻,一部分由邓登成率领实行穿插,合围扣林山之敌。 在他们身边率领侦察兵的,是师侦察连副连长冯保臣、排长韦天学,还有10名侦察兵。他们投入扣林山地区的侦察已经3个月了。 天亮了,绿色的扣林山显现出来。 冯宝臣伸手指点,压低声音,向战斗连队的营连排指挥员们介绍越军当面和侧翼阵地情况。 冯宝臣烈士。这张照片可能是他刚刚参军时拍摄的。冯宝臣在1981年5月7日攻占扣林山后牺牲。 冯宝臣介绍情况后,步兵的连排长们即刻散开,分头继续观察预定区域。 冯保臣伏在蒋波耳朵边说:你们尽管放心看吧,我们从年初一直活动到现在,这一带越军还从来没到过。说罢,他命令两个侦察兵在下方20多米的草丛里警戒。 天色渐渐发白,两个侦察兵打开随带的小包,吃了点压缩饼干,又打开一个罐头,不紧不慢地吃了。然后用刺刀就地挖个小坑,埋下包装纸和罐头盒。看他们消闲的样子,蒋波和罗志强也学着样子吃了点干粮。 太阳从东边的扣林山顶慢慢升起来了,在雾海里飘浮,边际蒸腾,仿佛要融化一般。 8时50分,太阳烧净了山端的雾气,扣林山跳出了云团。相距几百米,树木和茅草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在望远镜里,蒋波发现了扣林山的新覆盖土离峰顶不远,越军修筑了射击工事。 副连长,你看,你看。罗志强推推蒋波。 看什么? 右侧巡逻道。 在右前方不远的狭窄山道上,两个穿着深黑色衣服的越军士兵正倒挎着冲锋枪走向山顶。走着走着,在几棵冬瓜树边,他们不见了,大概是进了交通壕。 蒋波睁大眼睛,一边默想着地图上的指示,希望发现更多的越军工事,但是半天没有如意,越军的射击工事确实隐蔽得巧妙,和大山浑然一体。 太阳升高了,山顶很快被晒得暴热起来。眼睛贴在望远镜上盯了一个多小时没有挪动,这时就有些发花了。加上一夜没睡的缘故,蒋波觉得困了,眼皮直耷拉,忙看看罗志强,他已经放下了望远镜,脑袋一磕一磕地往地上贴。 蒋波赶紧推推他,迎来了一双有些发红的眼睛。 蒋波,扣林山战斗的主攻连副连长 个月前,蒋波从石家庄高级陆军学校步兵专业毕业了,乘火车赶在春节前回到了昆明。列车到站还没有停稳,就看见了焦急的母亲和姐姐。 母亲和姐姐顺着车窗找,没几下找到了,姐姐的手直直地伸进了车窗,她的第一句话居然是:电报。 命蒋波立即归队,不得有误。政治处。蒋波感到惊异,一点也不知道原委。姐姐说:怕是要打仗吧。 母亲没有说什么,只是慈爱地看着儿子。她是位开通的母亲。1979年当班长的蒋波入越参战了,作战归来才听姐姐说,妈妈每天收听广播战报,有时是外面的大喇叭在广播,她马上站出去听。哪怕听过了,她也听得聚精会神。那些天,母亲很沉稳,没见过她流泪。这次,蒋波刚到昆明就要走了,母亲也只是说:你去吧。 蒋波赶路一天回到滇南蒙自驻地,全团人马正齐齐崭崭集中在大操场上,四周哨兵林立,王润成师长在作临战动员。真的要打仗了。 蒋波马上被任命为一连副连长,并且得知自己的预定任务是,作为主攻连副连长,率领主攻排冲上扣林山主峰。 月29日,主攻营各攻击和穿插连队的副连长、主攻排长由副营长邓登成率领先期出发,当晚到达麻栗坡,第二天南下抵达群山环抱中一个叫坝子的小村落,袁玉昌副师长已经在那里了。 师侦察连长陈建昌向大家介绍了扣林山上越军阵地的情况。 袁副师长最后叮嘱说:你们明天就上去观察阵地,5月10日前可能打响。他特别强调:有一条最重要的纪律:抵近侦察,注意隐蔽,不得暴露自己。如果遭遇敌人,不到万不得已,不得开枪。谁因为疏忽而暴露我军意图,以军法论处。 副师长最后一句话,蒋波记得清清楚楚。 时针划过上午10时。 突然,冯保臣手提掷弹筒从山脊另一侧轻轻摸了过来,急迫地对蒋波说:副连长,上来了!怎么办? 蒋波一看冯保臣的神色就知道不好,忙问:什么上来了? 越军一个班上来了。 绝对不能打,快躲。蒋波和罗志强抽出手枪往草丛深处缩。就在他们往后退的时候,约有10名越军沿着山脊转了出来,其中的一个还背着电台。他们从高处下来,大体上沿着山脊径直而来,和我军侦察兵的警戒位置已经太近太近了。 现场指挥员是副营长邓登成。他回忆说,当时看到大约有七八个越军士兵,立即产生了一个感觉,越军已经在巡逻小道上发现了异常情况! 这是因为天亮后,邓登成带着几个连干部沿这条山脊小道朝着扣林山主峰方向走出了百多米,观看地形后又退了回来。晨雾里,每一棵草尖上都悬着露珠。但只要人一走过,草尖上的露珠就被擦掉了。邓登成看到,渐渐接近后,越军士兵改换了姿势,弓起腰,平端了手中的枪支。 在现场,只有邓登成可以决定是否开枪,他选择了隐蔽。他同样牢牢地记着昨天袁副师长强调的话:你们到阵地上看什么?就是看清楚穿插路线,千万不能暴露。 从大雾里走来的越南士兵,朝着我军连排指挥员的位置一步步接近。 身在草丛中埋伏的侦察连六班战士罗显煜回忆:我看到越南兵朝我们走过来,心里非常紧张。这时候,打,还是不打?当天战斗之后我才得知,看见越南兵走来的时候,冯副连长已经向身边的首长请示了,打不打?首长的态度是‘不打,隐蔽,不能暴露’。 我等待命令,枪口瞄准走过来的越南兵,扣着扳机的手指绷紧了。结果,他们终于来到面前了。(2018年6月4日访问罗显煜的记录) 哒哒哒几声冲锋枪响了,子弹尖啸着掠过蒋波的头顶,划破了扣林山的寂静。机敏的越军发现了杂草从中潜伏的中国士兵,抢先一步开枪了。 不好!蒋波心中暗暗叫道。同时,他听见左下方草丛里侦察兵潜伏位置传出两声低低但令人窒息的吭、吭声。接下来,哗啦一声草响,然后是一长串低沉的扑扑扑这是微声冲锋枪的撞针叩响了,而且是长长一梭子,大概是把弹夹里的子弹全打出去了。这是侦察兵在射击。(1988年春对蒋波的采访记录) 山脊上传来接二连三的卧倒声。紧接着又是几下冲锋枪射击,是越军打的,山头草叶横飞。 一场短兵相接的血战在所难免。 真巧,就在这时候,山顶飘过好大好浓一片云,把整个山头笼罩得严严实实,白茫茫三五米外什么也看不见。 山头顿时一片寂静。中越两军士兵瞬间就掩蔽了起来,谁也看不见谁。 当此时刻,侦察排长韦天学一听就知道是侦察兵的微声冲锋枪开火了,这天只有四班长马带手持这样的微冲。开火位置距离他的隐蔽位置大约有10多米远,但是被树丛隔开。他赶紧朝着哪个方向爬了过去。他肯定枪响处就在马带的位置。 981年,侦察排长韦天学 其实,在这个位置上是马带刚刚到达的,原先他的位置要在稍后一点的地方,因为在布置了全班战士的潜伏隐蔽哨位之后,他去逐一检查。他腾出来的位置,就由罗显煜接替了。 枪响前不久,冯宝臣发现罗显煜来到了马带的先前位置上,即令罗显煜前出,到稍高一些的位置上隐蔽观察。罗显煜前出的位置,距马带约二三十米,彼此不能看到。 韦天学乘着雾起,先一步赶到马带身边,只见他鲜血喷涌,颈动脉被打断,已经失去知觉。刚才就是他,负伤之际一个翻身坐起来,把枪里的一弹夹子弹扫了出去。这大概是本能反应,打出一梭子子弹后,马带就倒下了。 邓登成判断,这时双方同时开枪。 事后得知,马带这一梭子子弹,打死越军一人,打伤一人,还打坏一部电台。 但是马带牺牲了。 韦天学,还有几位侦察兵围上去,打开急救包为马带止血,一面派人拨开茅草上到山顶,向冯保臣报告:我们班长不行了。 冯保臣赶下去,指挥侦察兵共同协力,把马带背下山去。韦天学在自己的本子上写了一个记录:马带牺牲的时间是上午10时15分。(2018年5月多次采访韦天学的记录) 这时,侦察参谋陈云海、周国梁从山下跑上来,一起把马带抬下山去。 山上的大雾又弥漫了好一阵子,然后又慢慢散开。 蒋波、罗志强他们继续留在山顶上观察。 过了一些时候,他们看见七八个越南士兵从对面高地上奔下,抬着一挺重机枪,有两人拿着狙击步枪,一下子进入了一个战壕,把枪架了起来。 这个战壕倒是个新发现,如果不是越军跳进去,蒋波他们一直都没看出来。 罗志强发现:右边也有人。 斜对面山坡两棵略略突出的冬瓜树下,坐着两个越军,手拿望远镜盯住这里一动不动。于是,蒋波他们也就不能动了。 时光、人,凝固了一般地在两三个山头间对峙,一直到下午时以后,太阳转到了西边,迎面直射扣林山主峰的越军,邓登成才率队慢慢撤了下来。 在山上的侦察兵,小心翼翼地用树枝扫去了山头的血迹。 云南麻栗坡烈士陵园中的马带烈士墓 对马带牺牲的瞬间细节,那天上了扣林山的军人,各自叙述有所不同,然而他们都有沉痛的共识:21岁的马带是扣林山战场上倒下的第一个中国士兵。 韦天学是来自贵州的老兵,参加过1979年的战争。他记忆中的马带来自广东惠东县,朴实能干,执行命令非常坚决。他长久地怀念这位战友。(2018年5月30日访问韦天学的记录) 对于这天在雾团往返中发生的事情,事后经过一番曲折才得知,越军指挥员的判断是,巡逻哨兵行进间与中国侦察兵遭遇。 当晚,回到驻地的邓登成向袁玉昌副师长报告了上山观察地形时发生的遭遇战。 袁副师长用讨论的语气对邓登成说,要是当时就把这支越军巡逻兵消灭了,越军会怎么判断? 邓登成报告说,袁副师长,我主要担心暴露我军战斗企图,第二个担心是,我们只有轻武器,一旦被山头上越军发现,用轻重武器向我射击,我们的位置正好在越军火力覆盖范围之内。 袁副师长判断,这是一场偶发的前哨遭遇战,我军战斗意图可能没有暴露。 此后几天,中国士兵不再前往5月1日的侦察阵地。 扣林山沉默不语,它将见证一场即将开始的真正战斗。 (作者授权映象老山发布) 采访笔记:战场枪声突发,随即有我军士兵的牺牲。现场当事人各人所处位置不同,所见所述亦不尽相同,甚至有较大出入。本文作者访问多位当事人,在此处采取了较为多数人的叙述和倾向意见,是根据中方当事人的叙述记录的,希望有一天,战争造成的阴影远去乃至消失,中越双方的历史学家坐在一起讨论当年的战斗,提供战场记录和当事人的回忆互为印证。那时,人们对1981年5月1日的前哨遭遇战就有完整了解了。 2018年6月20日,本文作者钱江在四川夹江县访问1981年5月1日扣林山前哨遭遇战的指挥员邓登成(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