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味道儿

　　远去的味道儿
　　活，就要够劲，还要够味。
　　两天来，小雨时断时续，风吹树摇，黄叶满地，房子里也骤然冷了许多。我在衣柜里翻腾御冷的厚衣时，忽然想起不久前给去世的亲人送的寒衣。
　　中元节前一天，我在西安给大姐打电话，问送寒衣的事。大姐说她已跟我大嫂和妹妹送过了，叫我不用再操心。
　　我脑海里顿时呈现出姐妹和侄儿们虔诚地跪在坟前，默默祭烧冥品的情景。虽然稍稍松了口气，但因疫情不能回去一起跪在坟前，心里很是怅然。
　　妻子看我心情不好，安慰说，咱们就在这里再祭烧一次吧？我想，也就只能如此！
　　小区市场的摊位上，有好几个变成了卖祭烧品的，种类之繁多，用心之周到，风格之现代，出乎想像，令人惊叹。
　　人去世后究竟还有没有魂灵在，我一直将信将疑。站在冥品摊位前，看着这一大片应有尽有的东西，顿觉惭愧。父母一辈子哪里曾享受过眼前的这一切？父母在世时我做了些什么呢？
　　此时我只愿魂灵真有，我多选了一些，想让劳累辛苦一辈子的亲人在那边再不用担忧衣食，生活得尽量体面些。母亲一生爱好，直到八十四岁去世那年都不服老，我给她挑选了较鲜艳的红色上衣；父亲去世那年我刚十二岁，印象中他和哥哥一样穿着不讲究，我给父亲选了和哥哥一样的衣服，黑底带暗红的花，我觉得穿上朴素而不失优雅。我想父亲穿在身上会嘿嘿一笑：美着哩！
　　记得父亲在夏季里，上身常穿着母亲亲手织缝的白色土布衫，裸露的胸和布着几道皱纹的脸，黝黑里透着暗红，都是长年累月风吹日晒的。他硬朗的身子和脸上常带的微笑，让我感到可依可靠，可亲可敬。
　　父亲给队里养着一槽牲口，天天要割草背草，白色的衫子被汗渍得灰白，后背染成了深浅不一的草绿色。母亲给他洗衣服时，朝汗渍油灰的衣领上散一撮火碱，一边使劲揉搓一边斜看着父亲：来闻闻你这脑油味！
　　父亲只是远远站着嘿嘿一笑：我先人顶了柏木板啦！母亲瞥一眼回道：你先人拉了枣木棍啦！
　　拉枣木棍是讨饭的代称。是的，我爷爷辈就是因水灾从河南逃荒到山西的，母亲又何尝不是这样呢？父母都是从小就在苦海里挣扎着，几十年含辛茹苦，硬撑起了我们这个家。
　　父亲身上的油汗味，我从小就闻惯了。
　　那时的冬天真是冷，家里烧炕取暖缺柴，晚上我常随父亲到饲养室睡。那里烧炕有牲口吃剩的干草，有筛下的草渣。父亲先在炕下燃一把棉柴，再往里面塞满这些东西，炕热乎乎到天明。我依偎在父亲身边，闻着他被子上的油汗味，还有饲养室里混在一起的草料味、烟火味和圈粪味，觉得还很舒服。在父亲拉锯般的鼾声里，不觉就进入了梦乡。
　　父亲每天都起得很早。借着昏黄的灯光，我在被窝里看他一会儿筛草添槽，一会儿舀水拌料，来回走动，扇得灯台上那盏满是油污的小煤油灯的火苗来回摆动。间或他又俯下身子，往靠槽的那个大海子锅下添柴，他要把那一大锅水烧热，说是热了驴能多喝。
　　刚添柴时烟雾弥漫，笼罩得连父亲也看不见了，只有变得更小的油灯火苗在跳动。烟呛得父亲不停地咳，我的眼晴也烟酸得睁不开。父亲说：快钻进去！我赶紧缩进被窝蒙往头。又伸出头时，只见叭叭燃烧的柴火将父亲的脸映得通红。
　　我起身要上学了，父亲从大锅下的火灰边掏出烤熟的红薯和焦黄的玉米面馍，用他粗糙开了裂的大手拍净柴灰，放在我手上说：热热的吃了，路上不冷。
　　红薯的面甜味，黄馍的焦香味，伴随着我愉快地走进了校园。
　　说来好笑，很多人闻不惯的牲口圈味，我却爱闻。高中毕业后在生产队干活，一听队长说饲养室要出粪，我就自告奋勇。这活费劲，但挣分多，何况我还喜欢那种习惯了的味道。
　　初春，院子里南阴处的残雪还未消光，四面沟里北坡向阳处的小草才零星有些绿色，父亲便急得提着筐子满沟跑。他说那槽驴恓惶的一冬天没见过个青草。
　　从地里回来，他先把草筐背到家，常得意地对母亲说：今个又跑照啦，割下这么多，驴能美美改善一顿。说着将筐子往地上一扣，煊耀似的让母亲看。
　　母亲催他快吃饭，父亲却不急着吃，而在草堆里翻捡起来，里面常夹带一些时鲜的野菜。最早的是茵陈，灰白的老叶间才泛起点绿色，父亲说：正月茵陈二月蒿，现在吃着最好，娃娃吃了还顶药哩！每年春天，我们家里总是最早尝到新鲜的茵陈味。
　　春夏之交，父亲有时回来拿着几棵露葱，一进门就喊我和哥哥：你俩看，我弄回什么啦！一看是露葱，我俩抢着在父亲手里挑，捡又粗又长的。
　　露葱多长在高崖上，很难寻到。它的叶子像金针叶，中间开着黄花，根是黑色的，能长小手指一般粗，半尺多长，吃露葱就是吃它的根。用指甲抠掉薄薄的黑皮，里面又白又嫩，咬着脆而微甜。那年月孩子们能吃上这个野味，真是超级享受了。
　　我和哥哥都不大口吃，每次只咬下一点点，慢慢嚼，还互相看着对方剩下多少。父亲看着我俩舍不得吃的样子，笑着说：吃了，爸明个再到沟里寻。
　　秋天里，孩子们在沟里最喜欢寻找的美味就是酸枣，但想找到红红的一树太难了。那时家家喂着羊，草难割，酸枣树还没长大，尖子就被人割去喂羊了。又缺柴，下面粗一点的，又常被人连根刨去当柴烧。好不容易寻着一树，又悬在高崖半空，谁也攀不上去，只能望而兴叹。
　　我和哥哥却不仅总能吃到，还能吃上有些小朋友没吃过的崖枣枣。它比枣小，比酸枣大，皮脆肉厚，酸甜可口，据说在远处的杨蓬沟高崖上有，因为要翻过一道深沟，很少有人去。父亲想割到好草，常到那里，回来时能摘一小盆，让我和哥哥能美美吃一顿。
　　一次父亲小声对母亲说，有一树崖枣枣美得太，悬在崖边，下面沟深，他差点滑下去。母亲惊吓得大声嚷着：不要再冒那个险了！就为娃娃吃个嘴。父亲连忙说：没事，没事，我从小上沟沿岭惯啦，我命大，摔过几回都没事！
　　我哪里能想到，父亲为了我们能吃个嘴，走过多少远路，攀过多少高崖，冒过多少次险！
　　老院南边有个近一亩大的园子，是入社前父母没明没夜地干，省吃俭用积攒多年才买下的。父亲除了种菜，栽了一园子的吃用树，有杏、李子、沙果、秋果、石榴、核桃、苹果等。苹果就有国光、围锦和黄香焦好几种。品类之多在村里少有。
　　夏季天旱时，父亲在深夜把牲口喂饱后，一个人挑水挨着灌。水池在村西北角，我家园子在村南，挑一担水往返至少跑半里路。
　　夜深人静，我在睡梦中常被父亲挑水时重重的脚步声惊醒。早上起来看时，满园子树下都湿漉漉的。这一夜，不知父亲挑了多少担水，跑了多少里路。地里的树叶子都打蔫了，我家园子的树却棵棵郁郁葱葱。
　　在这个园子里，有半年我们能摘到时鲜的果子。秋天收获时，各种水果大筐小筐挤满了屋子。父亲一个也不卖，他给母亲说，娃娃冬天没吃头，感冒上火了吃着也顶事。
　　一冬天，家里都能闻到浓浓的果香味。邻居家有孩子感冒上火了，常到我家要上几个苹果或石榴。现在果树成林了，超市里啥都有，没人稀罕，在那时的冬天里，能吃上个平果石榴，还真是难得。
　　为了让我们在冬天也能吃上新鲜的石榴，父亲想了一个绝好的储藏法。靠墙的石榴不急着摘，他登着梯子在墙上挖了好多小洞，把石榴一个个拉扯着放进洞里，塞些保暖的套花或软草，再用泥巴封严实。石榴连着树枝，吸收着水分营养，想吃随时摘。熟透的石榴颗粒深红，晶莹如宝石，那酸甜鲜美的味道至今难以忘怀。
　　母亲说过，还没生下我们兄弟姊妹时父亲曾对她说，我以后有了娃，娃说爸，我想吃什么，他就从口袋一掏：买去吧！
　　在那个贫困的年代，父亲把所有的苦都咽在自己的肚里，把所有的爱都倾注在我们身上，我们不但衣食无忧，而且饱尝了他力所能及的人间美味。父爱的阳光温暖了我童年的每一天。
　　一个多月里，我在西安多次沿灞河骑行。路经的长门驿前有个长幅牌面，中间有五个黑底的白字：活，就要够劲。字方正粗朴有力，那是给一种啤酒作广告宣传的，大概是说活着就要喝这种够劲的酒。我每次经过都怦然心动，有受棒喝之感。
　　回想起有父所怙的岁月里的一幕幕，我突然觉得：活着，就应像父亲那样够劲，再难走的路也要挺起腰板乐呵呵走过，再苦涩的日子也要尽力烹出够劲的甜味来。为家，为孩子，也为自己。
　　明天11月15日，西安要送暖气了，我给亲人们送去的寒衣，穿着该不会受冷了吧？
　　作者简介
　　司文生，1956年3月生。万荣县李家庄村人。先后在运城市和河津市教育系统工作，现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