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艾弗砷
蛰伏四年，《黑镜》第六季日前上线网飞。
经历了接连数季的口碑滑坡和第五季惨不忍睹的垮塌，《黑镜》已经难以在社交媒体上掀起曾经的热度。
《黑镜》第六季
五集看完，五味杂陈。
第六季宣传时，称这一季是最难以分类和不可预料的一季。某种程度上，说得也没错。
第六季《黑镜》的海报上，拼成破碎面孔的碎片，不再是前四季海报中数码产品的黑色玻璃屏幕，也不是第五季蓝色天空的屏保，而是录像带上一块透明的塑料盖板。
这块塑料盖板，已不是「黑色镜面」。它没有反射观者的能力，只是在模糊的质感下，包裹着一卷影像复制品。
它甚至不再是一件当代科技产品。
这似乎明示，《黑镜》的第六季不再映照观众的黑暗，重心也不再是未来。
最终的《黑镜》第六季，只是个滥用商标授权，谱系不明的混搭作品集合。
这个五集单元剧，取什么名字都可以，但绝对不应该叫《黑镜》。
十二年前，冷峻暗黑气质的《黑镜》前两季，让黑镜两个字成了形容词。对这个系列剧的任何改变，都像是对这个形容词的误用。
《黑镜》第一季
自从网飞从Channel 4接手《黑镜》系列的制作权以来，一直尝试某种变化。从英剧变成美剧，从致郁剧到治愈剧，从暗黑系走到阳光下，一部私人的带有作者风格的高冷极客剧，逐渐转变为情节直白、温馨热闹的话题剧。
背靠金主网飞，有机会涉猎更多的题材和风格，三四两季的《黑镜》被扩充为6集。不那么暗黑的故事，虽遭老粉诟病，但仍受奖项青睐。第三季「不太黑镜」的《圣朱尼佩洛》获得第69届艾美奖，第四季同样大团圆收尾的《卡里斯特号》，让查理·布鲁克蝉联了艾美奖最佳编剧。
《黑镜》第四季
不过《黑镜》没能将英剧的批判和思辨与美剧的温情完美融合，剧中矛盾的顺利解决总显得草率，缺少在无法挣脱的困境中无助的回声。而且，扩充为每季六集，过分透支了布鲁克的创造力。
第五季《黑镜》尝试回归Channel 4时期的「三集片」模式，却再也回不到神坛。第二集《碎片》的背景甚至不在未来，而设置在剧集播出的前一年。黑镜已经没有自信超越所在的时代。
《黑镜》第五季
平庸寡淡的第五季后，这个系列本该趁自己还留有神剧的余温，识趣地结束。
然而四年之后，新一季的《黑镜》还是来了。
放过《黑镜》这个IP另起炉灶，显然不是网飞想做的，倒不如趁《黑镜》尚未僵透，榨干它最后一滴价值。
这几年，以新冠防疫之名，公权力的渗透让隐私的界限愈加模糊。元宇宙兴起，ChatGPT使AIGC成为了日常。前几天苹果发布Apple Vision Pro，让人感叹，这个世界越来越「黑镜」了。
《黑镜》第六季
但《黑镜》本身，却离黑镜越来越远。
第六季《黑镜》，难觅黑镜的影子，只剩下几个怪奇悬疑故事。
《黑镜》第六季的五集里，前两集发生在当代，第四集明星变狼人的故事，可以放在任何时代。而第三集《蔚蓝之海》和末集《恶魔79》，则发生在上个世纪的冷战时期。
不再聚焦未来，无可厚非，奠定《黑镜》基调的首季第一集就没有未来科技出现，科技也从未与《黑镜》绑定，《黑镜》的精髓是人所试图掌控的媒介对幽深人性的折射和反向掌控。
然而，五集中，仅前两集残存着对媒介的反思，第一集和第三集出现了科技元素，其余两集，实在看不出任何进入《黑镜》的理由。
查理•布鲁克接受采访时说，创作第六季时，他尝试让ChatGPT构思一集，发现ChatGPT给出的只是用《黑镜》过往剧集中的元素拼凑出的模式化作品。布鲁克说，这让他发现了《黑镜》的短板，他必须跳出黑镜既有的创作模式。
布鲁克创作力枯竭，不是秘密，然而，靠科技媒介ChatGPT发现讽刺科技媒介的剧集的问题，本身便是一种讽刺。——现实不仅赶超了《黑镜》讽喻的世界，而且开始驯化《黑镜》，让黑镜犀利的镜面变成了平平无奇的塑料板。
似乎为了证明《黑镜》第六季的剧本不是AIGC，开篇第一集《琼糟透了》就讽刺了AIGC，而且剧中出现的名叫「流莓体」的流媒体公司，直接影射了母公司网飞。
《琼糟透了》的主人公琼，有一天突然发现自己的生活被「流莓体」公司搬上了屏幕，近乎直播地曝光在每一个流媒体终端。她的生活细节被夸张和扭曲，因此被人误解，没了男友，丢了工作。她束手无策，因为安装应用时随手点下的同意，包含有允许把自己生活搬上屏幕的合同条款。
直到这时，琼面临的还是被困在媒介中无法逃脱的黑镜式困境。然而很快，琼就与同样误入流莓体骗局的萨尔玛•海耶克联手，girls help girls，闯入流莓体总部，用斧头砸毁AIGC编剧的量子计算机，迅速进入到happy ending。
仿佛困扰所有人的隐私困境，一朝缓解。而此刻站在「流莓体」身后的网飞，或许正在悄悄扬起嘴角。
一直以来通过大数据描摹观众画像，依靠算法编写剧本的网飞，在《琼糟透了》中抢过话头自黑，与其说是反省自己流量导向的创作模式，不如说是借这一集《黑镜》堵住观众的嘴，以便牢牢地把解释的话语权掌控在自己手里。
掌控话语者掌控着未来。《琼糟透了》成了网飞通过自嘲展示自己开放和大度的工具。
这一集草率的大团圆结局，掩盖了《黑镜》第五季第二集《碎片》暗示过的真相：任何在外部对当代主流媒介的反抗，最终会被过滤为一种无害的阐释。它们至多成为手机中的一条弹窗信息，一闪而没。就像雨中的泪，白日的蜡烛，如同水消失在水里。
第二集《亨利湖》，则通过一个偏远小镇的惊悚故事，将矛盾的焦点放在了网飞自己擅长的罪案纪录片上。片尾，主角将自己的痛苦经历做成记录片，纪录片因为其耸人听闻的内容受到追捧，但它给当事人带来的，只有更深的痛苦和更持久的伤害。《亨利湖》指出，流媒体推动剥削影像的传播，加剧了影像对当事人的伤害。但影片的探讨同样浅尝辄止。
尽管可以看到《亨利湖》对于纪录片伦理的批判，但最终这种批判本身同「流莓体」公司产出的影视作品一样，变成了影视工业的一部分。当批判本身只是一种收益的时候，所谓的批判也成了一种新的剥削。
第三集《海之彼岸》，是披着科幻外衣的通俗剧，一个鸠占鹊巢的故事。其意识上传和量子纠缠的设定，在黑镜过往系列中屡次出现（《马上回来》《白色圣诞》《圣朱尼佩洛》《黑色博物馆》）。而且交代完最初的设定后，观众很快就能预见到故事的结局，叙事实在乏善可陈。
最乏味的第四集，建议直接跳过不看。
第五集《恶魔79》倒是一出别开生面的cult短剧，三天杀死三个人便可以拯救世界。但它与《黑镜》的全部联系，似乎仅仅是剧中的魔鬼使用了《黑镜》在《你的全部历史》和《游戏规则》中出现过的视网膜投影技术。
在《恶魔79》的平行宇宙——也就是现实世界的历史中，曾经惊动五角大楼的1979年7月12日的苏联导弹疑云，并没有使现实世界毁灭。1979年在英国上台的撒切尔，也依然是个「毫不掩饰的种族主义者」。
这不妨碍女主角与恶魔手拉手观看世界的毁灭。在他们背后展开的那场核爆盛宴，在屏幕中，如V字仇杀队般绚烂。
这场核爆的烟花，大概是《黑镜》第六季观看过程中最爽快的体验。
只是，这种体验，一点也不黑镜。
《黑镜》曾经的成功，是以科技异化作为切口，探讨人心的异化，而科技变异与人心变异到底是哪一个催生出了另一个，则留白给了观众。
它从不像《银翼杀手》《西部世界》一样，探讨人的边界在何处，而是从一个切片入手，探讨人如何被同类发明的媒介裹挟，活得愈发不像一个人。
《黑镜》曾经的美妙，在于它让我们抽离到半空，俯瞰自己摇摇欲坠的前夜，混杂着快感、刺激和极度恐惧的一瞬。但是，这样的创作高度注定不可能持久。
作为靠题材取胜的单元剧，《黑镜》重点从来不在刻画人物，而是靠剑走偏锋的概念，快速营造氛围，将科技和媒介对人异化的逻辑顺利推演到终点。
然后在每集结束前，展示故事的另一个面相，或揭示更高维度下的另一种视角，对整个故事重新审视，达到反转和升华的效果，让观众驻足回味。
这种叙事技巧，在系列名作《白熊》《一万五千英里》和《游戏规则》里运用得最为圆熟。
《黑镜》第二季
然而，每一集都高度概念化的创作，存在先天的缺陷，那就是独辟蹊径的概念，力道集中，却也容易枯竭。毕竟，人们利用现代媒介相互剥削的方式，总共只有少数的几种，而剥削施加的对象，也无外乎人的记忆、感官、意识和情感。
黑镜中的人物或多或少只是概念的附庸，观众的共情生发自屏幕内外面临的共同困境，而不是靠鲜活的角色，让观众产生深入角色内心的体认。高度概念化的《黑镜》，过于依靠题材的排列组合，容易创意枯竭，陷入自我重复。
回想几季《黑镜》的二十几个故事，似曾相识的设定，在后面几季中屡次出现。
《黑镜》第六季
在《黑镜》的创意踟蹰不前的同时，一定程度上，疫情三年，现实生活中真实发生的事件已经比《黑镜》更加荒诞。现实世界追赶反乌托邦的脚步，远远超过所有人的想象。
网飞，这个《黑镜》曾经反讽和警觉的对象，榨取垂死《黑镜》的最后价值，顺手毁掉它的名声，这大概是与《黑镜》第六季有关的寓言故事里，最黑镜的一个。
而《黑镜》第六季本身，已经懒得切入科技和媒介带来的种种困境，草率的处理，让它主动降格为消费品，沉迷在它曾经批判的感官体验之中。
拍点怪奇故事，没什么不好，只是下次别再叫《黑镜》了。
《黑镜》，已经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