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诃夫《哀伤》小说原文
10月6日 心碎巷投稿 哀伤
旋匠格里戈里彼得罗夫,这个当年在加尔钦乡里无人不知的出色手艺人,同时又是最没出息的农民,此刻正赶着一辆雪橇把他生病的老伴送到地方自治局医院去。这段路有三十来俄里,道路糟透了,连官府的邮差都很难对付,而旋匠格里戈里则又是个大懒汉。迎面刮着刺骨的寒风。空中,不管你朝哪方看,到处都是密密层层飞旋着的大雪。雪大得叫你分不清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还是从地上刮起来的。除了茫茫大雪,看不到田野、电线杆和树林。每当强劲的寒风袭来,弄得格里戈里都看不见眼前的车轭。那匹瘦弱的老马一步一步吃劲地拖拉着雪橇。它的全部精力全耗在从深雪里拔出腿来,并扯动着头部。旋匠急着赶路。他常常不安地从赶车人的座位上跳起,不时挥鞭抽打马背。
“你呀,玛特廖娜,别哭了”他小声嘟哝,“你忍着一点儿。上帝保佑,我们会赶到医院的。然后,只消一转眼工夫,你的那个病巴维尔伊凡内奇会给你药水喝,或者吩咐人给你放血,或者他老人家高兴,用酒精给你擦身,你那个腰痛病说好就好了。巴维尔伊凡内奇会尽力的他会嚷一阵,使劲跺脚,可是会尽力的多好的老爷,待人又和气,求上帝保佑他身体健康等我们一到,他会立即从他的诊室里跑出来,接着就数落个没完:‘怎么回事?’他会嚷嚷,‘为什么现在才到?为什么不按时来?难道我是一条狗,得成天围着你们这些鬼东西转来转去?为什么不在上午来?回去,给我滚回去!明天再来!’那我就求他:‘医生老爷!巴维尔伊凡内奇!好老爷’哎,你倒是迈腿呀,我叫你发呆,恶鬼!驾!”
旋匠抽他的瘦马,也没有看他老伴一眼,继续小声地自言自语:
“‘老爷!我说的是实话,就像对着上帝的面我凭十字架起誓:天还没亮,我们就上路了。可哪能按时赶到呀?既然老天爷圣母娘娘发怒了,送来了这么一场暴风雪。您老人家也知道,再好的马也赶不来的,何况我那匹老马。您老人家也看到了:那不是马,那是丢人现眼!’可是巴维尔伊凡内奇会皱起眉头,大声嚷嚷:‘我知道你们这些人。总能找出理由来!特别是你,格里什卡!我早知道你的为人!一路上恐怕又进了五六家小酒馆吧!’我就这么回答他:‘难道我是恶棍,或是异教徒?老太婆快要归天了,要死了,我哪有心思一趟趟跑小酒馆!您说什么呀,您饶恕我吧!叫那些小酒馆见鬼去!’于是巴维尔伊凡内奇就吩咐人把你抬进医院去。我就给他跪下对他说:‘巴维尔伊凡内奇!老爷!我们对您千恩万谢啦!您要原谅我们这些傻瓜,混蛋,不要生我们庄稼人的气!您真该把我们轰出去,可您老人家还是为我们操心,瞧您的脚都沾上雪了!’巴维尔伊凡内奇会瞪我一眼,像要打我似的,说:‘你与其扑通一声下跪,傻瓜,不如平时少灌几杯白酒,可怜可怜你的老太婆。真该揍你一顿才是!’‘说得对,真该揍,巴维尔伊凡内奇,您就揍我一顿吧!既然您是我们的恩人,亲爹,我们怎能不下跪呢?老爷,我说的是老实话就像当着上帝的面要是我撤谎,您就碎我的眼睛:只要我的玛特廖娜,也就是这个老太婆,病治好了,又能操持家务了,那么不论您老人家吩咐我做什么,我都给您做好!小烟盒,您想要的话,我可以用卡累利阿棒木做还有糙球,还有九柱戏的木柱,我都能旋得同外国货一样这些东西我都替你做!一分钱也不收您的!若在莫斯科,这种小烟盒能卖四个卢布,可我不要您一分钱。”医生会笑着说:‘好,行啊,行啊我心领了!只可惜你是个酒鬼’我,老伴儿,可知道怎么跟那些老爷们打交道,没有哪个老爷我不能跟他攀谈一阵,只求上帝保佑,别迷路才好。瞧这暴风雪!把我的眼睛都迷住了。”
格里戈里的昵称。
一种花纹极美的名贵桦木。
旋匠就这样没完没了地嘟哝着。他信口唠唠叨叨,只求能稍稍减轻一下他那沉重的心情。舌头上的话很多,但脑子里的想法和问题却更多。哀伤向旋匠突然袭来,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弄得他现在怎么也不能清醒过来,平静下来,认真想一想。在此之前,他一直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就像处在醉后那种昏昏沉沉的状态,既不知道哀伤,也不知道欢乐,可是现在却突然感到心情沉重,十分痛苦。这个无忧无虑的懒汉和酒鬼不知不党中变成了另一个人,居然忙碌起来,心事重重,急着赶路,甚至跟暴风雪对着干了。
旋匠记得,不幸是从昨天傍晚开始的。昨晚他回到家里,像往常一样喝得醉醺醺的,像往常一样,又开始骂人,挥舞老拳。老太婆瞧了一眼她的冤家,那眼神却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往日,她那双老眼里布满了痛苦和温顺,就像那些经常挨打、吃不饱肚子的狗,可现在她的眼神严厉而呆板,倒像是圣像上的圣徒或者快要死的人。哀伤就是从这双奇怪的、不祥的眼睛开始的。吓呆了的旋匠赶紧向邻居借了一匹老马,立即把老太婆往医院里送,一心指望巴维尔伊凡内奇能用些药粉或者油膏让老太婆的眼神变回去。
“你呀,玛特廖娜,那个”他又小声嘟哝,“要是巴维尔伊凡内奇问起我打不打你,你就说:‘从来没打过!’往后我再也不打你了。我凭十字架向上帝起誓!再说,难道我是生性狠毒才打你的?随手就打了,没有道理。我心疼你哩。换了别人就不会这么伤心,可我现在急着送你去看病我尽力了。瞧这风雪,好大呀!上帝啊,你发怒吧!只求你保佑我们别迷路什么,腰痛?玛特廖娜,你怎么老不答应?我问你呢:腰还痛吗?”
他感到奇怪,老太婆脸上的雪怎么老也不化。奇怪,那张脸不知怎么显得特别瘦削,灰白里透着蜡黄,面容严厉而刻板。
“唉,蠢婆娘!”旋匠嘟哝道,“我是凭良心对你,上帝作证可是你,那个咳,真是蠢婆娘!再这样,我索性不把你送医院了!”
旋匠放下缰绳,犹豫起来。他不敢回头看一眼老太婆:他害怕!问她什么,她不答应,同样叫人害怕。最后,为了探个明白,他没有回头,只是去摸她的手。手冰冷,拉起后像鞭子一样落下去。
“这么说她死了。麻烦事!”
这下旋匠哭了。他不只可怜老太婆,更感到懊丧。他想:这世上的事变得真快!他的哀伤刚开了个头,怎么立即有了结尾。他还没来得及跟老太婆好好过日子,对她表表心意,疼爱她,怎么她已经死了。他跟她共同生活了四十年,但这四十年像在雾里一般过去了。酗酒,打架,受穷,没过上一天好日子。而且,像故意气他似的,正当他感悟到要疼爱老太婆,离了她就没法生活,他实在对不起她的时候,老太婆却死了。
“是啊,她还常常去讨饭!”他回想往事,“是我打发她去向人家讨面包皮的,麻烦事!她,蠢婆娘,再活上十年就好了,要不然,恐怕她以为我当真是那种人。圣母娘娘,我这是往什么鬼地方赶呀?现在不用去看病了,现在该下葬了。往回走!”
旋匠掉转马头,使劲抽他的马。道路变得越来越难走了。现在,连车轭都看不见了。雪橇有时撞到小机树上,黑糊糊的东西擦伤他的手,在眼前闪过。视野之内又变得白茫茫一片,风雪飞旋。
“再从头活一次就好了”旋匠想道。
他回想起,四十年前玛特廖娜是个年轻、漂亮、快活的姑娘,富裕人家出身。父母把女儿嫁给他,贪图他有好手艺。本来完全可以过上好日子,但不幸的是,婚礼后他烂醉如泥,一头倒在暖炕上,从此就迷迷糊糊,好像直到这一刻都还没有清醒过来。婚礼他倒记得,可是婚礼之后出了什么事哪怕你把他打死,除了喝酒,倒头躺下,打老婆,此外就什么也记不起来了。四十年就这样过去了。
密密层层的大雪渐渐变得灰暗了。黄昏已经来临。
“我这是往哪儿赶呀?”旋匠突然惊醒过来,该把她埋了,我却去医院,像变傻了!”
旋匠又掉转雪橇,又抽起马来。老马鼓足全身的劲,喷着鼻子,开始小跑起来。旋匠接二连三地抽它的背身后响起撞击声,他虽然没有回头,也知道那是死去的老太婆的头在撞着雪橇。天色变得越来越黑,风变得越来越冷,越来越刺骨
“再从头活一次就好了”旋匠想道,“我要添置一套新工具,接受定货把钱都交给老太婆是的!”
后来他无意中把缰绳弄丢了。他寻找起来,想把缰绳捡起来,却怎么也不行。他的手活动不了了
“算了”他心想,“反正马认路,它会拉回家的。这会儿真想睡一觉趁下葬以前,安魂祭以前,最好歇一歇。”
旋匠闭上眼睛,开始打盹。不久他听到马站住不走了。他睁眼一看,自己面前有一堆黑糊糊的东西,像是小木屋,又像大草垛
他真想从雪橇上爬下来,弄清楚是这么回事,可是全身懒得宁愿冻死,也不想动弹了于是他安静地睡着了。
他醒过来时,发现已经躺在一间四壁油漆过的大房间里。窗外射进明亮的陽光。旋匠看到床前有许多人,第一件事他就想表明自己是个稳重而懂事的人。
“请来参加老太婆的安魂祭,乡亲们!”他说,“还要告诉东家一声”
“唉,算了,算了!你躺着吧!”有人打断他。
“天哪,是巴维尔伊凡内奇!”旋匠看到身边的医生吃惊地说,“老爷哪!恩人哪!”
他想跳下床,扑通一声给医生跪下,但感到手脚都不听他的使唤。
“老爷!我的腿在哪儿?胳膊呢?”
“你跟胳膊和腿告别吧都冻坏了!唉,唉,你哭什么呀,你已经活了一辈子,谢天谢地吧!恐怕活了六十年了吧你也活够了!”
“伤心呀,老爷,我伤心呀!请您宽宏大量原谅我!要再活上那么五六年就好了”
“为什么?”
“马是借来的,得还人家要给老太婆下葬这世上的事怎么变得那么快!老爷!巴维尔伊凡内奇!卡累利阿榨木烟盒还没有做得,槌球还没有做得”
医生一挥手,从病房里走了出去。这个旋匠算是完了。
一八八五年十一月二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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