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与荒原

　　这是一座小城。它偏安于黄河尾闾，静静地在一片荒原上站成一座城的形象。
　　小城几乎没有历史。小城里的年轻人都能数说它的渊源。一片荒原，几处寥落的村镇，这大概就是小城的前身。这景象带不来任何关于小城的浪漫幻想。试想，在一片莽原上，那零散的村镇只不过是浩浩黄河中漂浮的几块泡沫，在历史匆匆的视线中，一不小心就被忽略。唯一让人感到安慰的，是由于近海，它曾被作为一个小小的军事营地，这可能是它名字中留下的最深的历史烙印了。
　　小城最初对人的吸引是由于它的地下资源。伴随着高大油井的崛起，这块土地上的建筑日益繁密起来，人也日益增多，渐渐有了城的概念和感觉。正是因为这种特殊的起源，它不是一个建筑集聚的大城，不像别的城市以一种高贵的姿态划清城区与周边的界限，封闭自己的尊严；而是散落于荒原上的一片片建筑，共同组成一个开放的城市：城区零落在荒原，荒原包围着城区。从任一城区中心出发，不出五公里，就是一片荒原。
　　我来这座小城时，它已初具规模。楼房竭力向上生长，似乎在证明着小城的身份；井架就矗立在城区边，以某种独特的使命告诉你城区就是荒原。由于历史的淡薄，这座小城没有自己的标志和特征，街道和建筑总显露出一股小家子气：一种底气不足的时代节奏。我以挑剔的眼光打量着这座小城，无法摆脱进入它时带给我的荒凉与空旷。那种感觉冰凉得刺骨。我沉默，读书，或者，到城外，去看另一种景观。
　　
　　那是荒原的景观。莽莽苍苍，无边无际。这莽原将你的视线拉至天边，也逃不脱荒凉的垄断。但见野草恣肆地生长，主宰着这片年轻的土地，却像一个脸上写满憔悴与困惑的年轻人。低矮的灌木也在争夺着地盘，一簇簇地散落其间。偶有一片被野草遗忘的地块，却暴露着白色的皮肤，直白地向人们展示它的痛苦和无奈。也有树，这儿那儿的三两棵，孤独无助得既让人吃惊，又教人叹惋。
　　我背城而立，近乎残忍地让这种荒凉的痛楚一次次去触我的心，又近乎怪异地把这种感觉一次次地阻挡在心扉之外。在这种矛与盾的交战中，头脑中一些异样的东西顽强地生长起来。而在我背后，一座新城正悄然而起。
　　没有哪处的城市与荒原能如此辩证地统一在同一个时空。一边是现代的气息烘热了大地，一边是原始的蛮荒膨胀于四野；一边是城市的喧嚣，一边是荒原的冷漠。
　　同是一块土地，或为城市，或为荒原，决不因它们的秉赋有何不同，只系于当初垦荒者的一念。一边受垂青，一边被冷落。荒原，小城，难道我不远千里而来，只为接受你这宿命论的教诲？
　　我不甘心。
　　
　　但我却痛快于荒原对我内心的冲撞。那是一种清醒的痛苦，是一种在软弱上嫁接坚强的痛苦。
　　那次我又去看荒原。
　　正是秋天。荒原荒凉而辽阔，由辽阔而更显荒凉。野草枯萎，野花凋落，灌木也显得无精打采。我知道在这个季节里，在丰腴的土地上，正是一片金色的繁忙：叶虽枯了，花虽凋了，但果实却更饱满而醒目，它的骄傲和着人们的欣喜，在另一个空间正弥散开来。而在这里，在这荒原，凋零与枯萎是它的容貌，空虚与寂寞是它的心情。
　　这秋天的荒原使我的心更加沉重。我读着它，禁不住一次次地询问：你为何如此荒凉？
　　也许每一块土地，都有过荒芜和被遗忘的痛苦记忆，在洪荒年代，在混沌时期，它们都默默地存在于人们的世界之外。那种被开垦的期望随着日升月落增长，终于，它们的肥沃使人们欣喜、驻足，于是，谷物旺盛，牛羊欢腾，村舍暧暧，炊烟依依。土地在人们的辛苦和欢笑中找到了自身的价值。可是，这片荒原呢？这片年轻的土地，没有太多忧伤的经历，却在一个日新月异的时代，无动于衷地躺在海边。它一定有过期望，但这期望却被年月的积水浸泡得逐渐淡漠，它由期望而失望，由失望而渐生出一种对个人命运的哀怨，甚至，还有对人类的嘲讽。
　　我不相信这种结局，我宁愿认为这是荒原自身的原因，它以它的贫瘠拒绝了所有的生机，于是，荒凉成了它生命中唯一的主题。
　　想到这里，我以一种痛苦的释然心情解答心中的疑问：因为是一片荒原，就惧怕生命的秋天。在荒凉得无可奉献的土地上，想象硕果累累的枝头，那该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可是，我呢？我不该是一片荒原啊！
　　转身而去，汇入城市的人流。在城市与荒原的进退之间，激情与冷静，消沉与发愤，一次次在我的脑中更迭。在这受洗般的仪式中，我改变着自己，并且，心存感动。
　　
　　曾有一段时间，我忙碌起来，不能经常去看望荒原。但有时，偶从书本中抬起头，透过眼前的窗口，那一片荒原，穿过层层楼障，又扑入我的视界。
　　我看到野草丛生，灌木疯长的荒原中，屹立着树的英姿。虽然只是三两棵，但更可见它们那择地而生的艰难和意志的坚强。它们用不屈的枝干与大地抗争，支撑起一片独特的天空。没有人能体会这荒原上树的心情，那该是历经磨难后的平静，是与环境抗争时的自豪。它们是这里的巨人，是这里的奇迹。还有野草，环境造就了它们坚韧的性情，它们经历过无数的严冬，依然用生命装点大地，在背景暗淡的荒原上尽情挥洒生命的绿色。而野花呢，花色并不鲜艳，花瓣也很小，但却给这荒原涂上了一层亮色：它们在晨光下抖落夜露，舒展细小的花片，对着春风夏雨秋霜，或灿烂或倔强或凄美地笑。
　　那是一片荒原，一个不养育娇弱的地方，却仍然有花有草有树在生长。
　　身处城市想象荒原，仍有一种直面而视的淋漓之感。你可能成为城市，也可能成为荒原，但主人都将永远是你自己。
　　
　　在这个被荒原包围的城市，我是一棵移植的小树，吸取着这片土地上并不丰富的营养，壮大自己的枝干。阳光下我的绿叶片片伸展，对着风儿拍手欢笑，它因汲取泥土的苦涩而变得坚硬甚至锋利。城市中的我，与荒原结下了不解之缘，时时想念荒原上的一切：花，草，树，甚至它凛冽的空气。
　　置身城市，我努力把自己站成一棵荒原上的树，坚韧，顽强，痛苦而骄傲。直面荒原，我生命的意识尖锐地存在着，以血液的形态在身体里奔涌，它时常刺痛我内心最薄弱的地方，却给了我在荒原上才能培植的坚强。
　　200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