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家庭主妇的职业精神

　　我的母亲是一个家庭主妇，她不识字。
　　如果可以选择自己的命运，她一定会读书识字考大学，她天资过人，只可惜生不逢时，作为外公外婆的长女，小小年纪就被迫承担起家庭的重量。
　　在家庭主妇的群体里，母亲依然是一个佼佼者，这是我结婚多年后才悟出来的。家庭就是她的职场，她是一个有着职业精神的家庭妇女。
　　她像一座分秒不差的时钟，什么时间该做什么事情，永远心中有数。
　　每天，她都是家中起床最早的人，洗漱时就想好一日三餐的菜肴，然后，赶在日出之前上菜市场把菜买好。我曾不解地问她，为什么要去那么早？她说，早点去才能买到农民挑进城的蔬菜，比大棚里的菜有营养而且味道好。
　　因为母亲的早起，我们连早餐吃到的菜都是当天刚上市的，足够新鲜水灵。家里有一台冰箱，但只有夏天冰西瓜和冰棒时才使用，平时根本用不着，母亲只买一天的量，连鸡蛋也不多买。现在想想，我们一家四口身体健健康康，很少生病，我34岁了还没有吃过头孢，全都应该归功于母亲。
　　到了洗床单被套的日子，母亲四点钟就起来了，骑上自行车，到一公里远的龙眠河去洗，理由很简单，越早去人越少，河水越干净。
　　等到菜买好，衣服洗好，热腾腾的早饭摆上桌，父亲、弟弟和我才懒洋洋地刷牙洗脸，母亲一天工作的大头已经结束，而我们才刚刚开始。她悠闲地坐在餐桌边，脸上挂着微笑，此时此刻，她感觉到的不是辛苦，而是得意，像是把第二名远远甩在身后的运动员，更像是战争开始就胜券在握的将军，她是一个有尊严的家庭主妇。
　　我常想，母亲要是在社会上做事，肯定是一个优秀员工。约定八点会面，她七点半一准到，规定一周内要完成的任务，她三天之内一准做好，别人要求她考80分，她一定要考到90分，她做事总是能超出你的预期，给你惊喜，不是为了升职加薪，因为她天生就是这样要强的人。
　　母亲的记忆力超好，任何日程只要跟她提过，她就会记在心里，到点提醒。亲朋好友的电话号码，她听一遍就会默默记住，随时可以背得出来。识字之人讲究好记性不如烂笔头，不识字的母亲没有烂笔头，只好利用最原始的记忆力。
　　母亲还有一样绝活，她能在我们放学回家的一分钟之内，把热乎乎的三菜一汤端上桌，她充分理解我们少年人上完四节课后对食物的渴求，并且对华罗庚的统筹法可谓无师自通。她手艺极好，荤素搭配合理，有一阵子亲友聚餐都往我家跑，使我有机会亲眼目睹她的幕后操作：得知吃饭的人数，敲定菜单，买菜择菜，在客人到达前把所有的材料都切好，摆在盘子里，鸡汤炖在高压锅里，红烧荤菜烧好后摆在电饭煲蒸架上，凉菜一一拌好放在橱柜里，小炒五分钟一道。我曾经好奇地问过她，为几个人做饭最合算，母亲毫不犹豫地说，八个。看来服务一家四口，对她而言，是大材小用了。
　　因为总是快人一步，提前完成任务，母亲比一般的家庭主妇拥有更多的闲暇时间。她每天中午睡一觉，看看电视，唠唠嗑。母亲特别喜欢看戏剧冲突强烈的电视剧，尤其喜欢看大户人家一群少爷争家产的那种。我不敢嘲笑她的品味，因为她从不沉迷，不会一集接一集没完没了地看。她从没有因为看电视耽误做正事，再扣人心弦的剧情，到点了，她也能“啪”的一声关掉电视机。
　　母亲也跟邻居聊天，但从不说人是非，包括我奶奶的是非。奶奶有四个儿媳妇，她是最能干的一个，却不是最得宠的那个，因为奶奶在母亲面前刷不出任何存在感。奶奶喜欢老三媳妇，温和柔弱的那种，常常要用到她帮忙。母亲主要聊各种手艺，一件毛衣可以从下往上织，也可以从上往下织，可以织麻花形也可以织菱形。一只勾针一团毛线就可以勾出一只家居拖鞋，可以带后跟也可以不带后跟。凉拌黄瓜的时候放点切碎的野山椒更好吃，拌粉蒸肉不要放酱油，放胡玉美蚕豆酱更提味，等等。
　　母亲如果身在职场，也一定是那种领导喜爱同事嫉妒的学习型人才。
　　我的母亲可不止会做饭会织毛衣。以前住在农村，家家户户养猪，母亲养的猪总是全村最肥的，而且她一养就是三头。三头猪，两个猪食盆，最肥的猪独占一盆，稍瘦一点的猪两个吃一盆。猪栏的门一放开，三只猪就自动跑到自己的盆边，不争不抢，津津有味地吃自己的饭，谁看了都啧啧称奇。问母亲是怎么做到的，母亲说，没有天生听话的猪，只有怕挨打的猪，打几次就好了。
　　老家在山区，到处是树，搬到城里之前，家里请木匠打了好一阵子的家具。母亲除了一日三餐招待木工师傅，还预备了下午的加餐，给木匠师傅吃的是白菜心汆肉面条，我和弟弟吃的就是白菜帮子汆肉面条，我们老大不愿意，可是也没有办法。把最好的东西留给客人吃，是母亲的风格，哪有自家孩子吃菜心，客人吃菜帮子的道理。
　　母亲永远拎得清，知道做事情的主次先后，几十年的家庭主妇做下来，她仍然状态满满，没有我想象中的麻木和油腻。若是在职场，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沦为老油条，不会混日子，她不会对不起自己的工资。
　　正是因为母亲事事拎得清，所以我此刻才会如此地怀念她。自从弟媳妇怀孕生子，母亲升级为奶奶，就不管我了。她一心一意地带孙子，做饭给弟弟一家人吃，让他们夫妻两没有后顾之忧。我有时候电话打的不是时候，她正在陪伴小侄子，三言两语就把我给打发了，总之，孩子交到她手里，她不允许孩子有任何闪失。每天花样翻新做辅食，带宝宝户外活动，游泳，做摇摇椅。在新的岗位上，母亲依然发挥稳定，出类拔萃。
　　忘了说了，母亲比父亲小了整整十岁，是典型的老夫少妻，但母亲从来没有仗着年龄优势和性别优势，向父亲索取优待。他们男主外女主内，各有分工，母亲从不推卸自己的工作，永远不耍手段玩心眼。父亲爱不爱母亲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发自内心地尊重她，感激她为家庭所做的一切。
　　像母亲这样的人，到哪里都会成为明星员工，到哪里都会受人尊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