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包工头的文艺情怀

　　我的父亲出生在1952年，是家中长子，一生下来就顶着富农子弟的大帽子。在那个唯成分论的年代里，父亲也算生不逢时，小学毕业之后就不允许往上读，被迫参加生产队劳动。父亲力气很大，什么活都能干好，但吃了成分的亏，队长给别人记一个工，给他只记八分工，父亲不能忍受，找队长吵了一架，扔下扁担就走人，那时候他只有17岁。
　　现代社会，17岁的青年正上高三呢！父亲17岁时只身一人出去打工，先去黄甲修公路，再去长兴，再去广德，最后在杭州落脚。他是村子里出去打工的第一人，走上一条全新的路，完全靠着诚实肯干和不断学习积累才有了自己的立足之地。工地的负责人赏识父亲的一手好字，安排他记账，父亲由此熟悉了施工的流程，人员的分工。后来，父亲从三四个人的小工头开始做起，逐渐发展壮大，最后把整个村子的劳动力都带出去打工，成了一名包工头。
　　父亲30岁才结婚，所以，我看到的都是他辉煌的一面。记得有一次，他骑自行车带我从外婆家回奶奶家，一路上都是跟他打招呼的人，每当有人打招呼，父亲就下车回礼，我都记不清下来多少次，父亲每下一次车，我心里的骄傲就增加一分，原来我爸爸是这么受人尊敬啊！
　　因为有一手好字，父亲这个包工头就显得有几分儒雅，他喜欢书法和对联。1990年，家中拆除旧屋，盖起了鹤立鸡群的小洋楼，父亲二楼的卧室里就悬挂着一副植绒的书法作品，是王勃的《滕王阁序》里的佳句：“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在老家那样偏僻落后的山村，这副对联是夜明珠一般的存在，它字字珠玑，照亮了我的童年，我现在对对联兴趣浓厚，对《滕王阁序》倒背如流，都与它大有关系。
　　后来，看到很多店铺贴的都是“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之类，就会为父亲的好品味感到自豪。父亲不过小学毕业，却能够深刻理解“人杰地灵”的含义，用来自况，是再合适不过了，同样是吉祥话，雅俗之别，何其之大！
　　1995年以后，打工潮兴起，包工头越来越不好做了，父亲不愿受甲方的气，再加上已经43岁，在外漂泊了26年，动极思静，想过闲适的生活，就不再做包工头。父亲在城里买了房子，花大价钱给我和弟弟买了户口，一家人从此离开农村，变成城里人。
　　闲居之后的父亲，除了打麻将，就是练书法，他心情好的时候就在纸上写：“蜘蛛满腹经纶，凤凰五彩文章”，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写：“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总之，满纸都是动物。
　　有一次，我草稿本忘带了，回家时发现父亲用圆珠笔在扉页上写下“静坐常思己过，闲谈莫论人非”的对联，我还好奇地问，这个“过”是“过去”的意思呢？还是“过错”的意思呢？父亲说，你看看“人非”就明白了。
　　父亲与母亲不同，母亲十分好强，经常用“别人家的孩子”来刺激我用功学习，父亲则是用“别人家的父亲”来反省自己，认为自己没有尽到父亲的本分，没有让家里的经济条件更上一层楼。
　　我小时候粗心大意，有一次把小数点写错了位置，被父亲看到，父亲说：“这要是记账，得赔人家一大笔钱呢！”这句话我一直记在心里，以后做数学题就谨慎了很多。我心里想，以父亲的文化程度，当年被安排记账，一定吃了不少苦头，说不定还赔了钱在里面。只不过父亲从来不提当年的辛苦和荣耀，他什么也不说，只是打牌，钓鱼，练字，喝酒，像一个落魄的文人。
　　我考上大学的时候，是父亲拎着行李，陪我坐长途汽车去学校报到，他住了一晚旅社，第二天就坐车回家了。
　　在我上大二的时候，父亲遭遇了非常严重的车祸，在医院里昏迷了整整17天，母亲无助之极，开始信仰基督。所幸，第18天的时候，父亲醒过来了，可以喝水了，再后来，又做了一次颅骨修复手术，也多亏了他多年劳动练就的好身体，父亲顽强地挺过来了，恢复得非常好。
　　只是，车祸之后的父亲再也不写毛笔字了，也不钓鱼了，他去做了一个以前无论如何也看不上的工作商场的保洁，一个月1300元的工资，买10块钱一包的香烟，抽得有味香甜。我给他买的好一点的香烟，他还要做人情，散给熟人抽，自己只抽价格低的。
　　前几天整理杂物时，我在一本旧书里发现了一张签，这是高考前夕，父亲去当地很灵验的藻青山为我求取的一支功名签，签文是：
　　得道何愁山路远
　　才高哪怕状元无
　　如今世事宜千古
　　不重金银只重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