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子鼠年（1）

　　去年的今天，我们大概还关闭在家里。
　　通过阳台观望一方蓝天，远处苍翠的青山，再远处匍匐着蓝灰色的高架桥，再远处不知名的楼房，层层叠叠，如同寻常。
　　一种不知名的病毒袭来，打破了往日的平静。
　　寻常变成了不可触及的遥远。遥遥无期的禁闭，让人惴惴不安。眼前唯一可见的一方青天，仿佛遮天蔽日的挂满了铜绿色锈渍的毒液，粘稠状，欲往下滴，以至于街道上空无一人。偶尔驶过一辆公交车，乌突突的声音，才让人心里感到，原来这个世界还活着。
　　2月初的一天，晴空万里，太阳舒展开了身姿。我们违反禁令，偷偷的溜出家里，在还未苏醒的小区断墙处窜出。阳光正好，地上开满了不知名的黄花，像是阳光投影在地上的倒影。树木也抱了新芽，婴儿般的质地，看得人心潮澎湃。原来春天悄然而至。不管日历上，手机上，或者任何一种能体现时间的渠道上都显示立春节气的到来，但只有当你踏进春天里，才能真切感知。
　　只是这种寻常成了畏罪般的奢侈。
　　我们迎风站在高岗上，目之所及依然是死寂的城市。马路似乎宽阔了许多，错综复杂的躺在高楼间，高楼此刻像是沉默的雕像，往日进进出出热闹非凡的人气荡然无存，楼宇没有了人气，终究是死气沉沉的。四下无人，我们小心翼翼的摘下口罩，试探性的呼吸，轻微的呼吸，然后连续的呼吸，最后就是畅快的深呼吸。呼吸也成了奢侈，潜意识的恐惧，对未知的恐惧。
　　病毒袭来初期，我还在参加同事的婚礼。那天也是这样好的阳光。参加婚礼的同事们被安排在落地大窗边的席位，暖阳照耀，大家觥筹交错。下午和几个朋友进行购物，晚上吃了顿酣畅淋漓的火锅。
　　第二天，新闻就铺天盖地的进行了病毒来袭的报道。几乎是瞬间，全国进入紧急状态。
　　本不以为意的家人，此刻才感到势态的严重。妈妈勒令我去接爸爸回家，爸爸在电话里责怪妈妈大惊小怪。爸爸在万盛大山里上班，如果自己回来，要不断的导车，从山里坐小巴到镇上，镇上坐大巴到城里，城里坐轻轨才能回家。这样的周转不仅舟车劳顿，还容易增加感染几率。最终爸爸妥协了。
　　到爸爸的工厂，需要近2小时的车程，开到服务区，去了躺厕所。下车的时候我还是把口罩戴上了，但周围的人似乎并没有引起太大的重视，许多都还“裸奔”着。后来证明，我在服务区戴好口罩是对的，因为新闻报道好多起感染都是中途服务区上厕所时导致的。
　　从高速公路下道，进入国道后，渐渐的有了人烟，斑驳的80年代楼房，绿木漆的窗户框，绣黄色的墙面，远处是一爿黑瓦的人字形屋顶的工厂房，高大的烟囱，杂草在木质灰色的砖体中挣扎生长。从城里来到这里，仿佛一切回归于正常，这里并没有城里的“黑云压城”的紧迫感，闲散的村民依旧在院子里、场坝里坐着晒太阳，聊天，嗑瓜子，做农活，孩子们撒野的奔跑打闹，惹得院子里的鸡鸭乱跳，狗儿看到陌生的车懒散抬头，或者追着狂吠。只是偶尔经过一辆警局的宣传车，播放着预防病毒，减少聚集的喇叭，才让人意识到，这个病毒还是存在的。
　　到了工厂大门口，爸爸已经下班了，坐上车他便问城里的情况，虽然身处山里，但这次的危机讯息还是不可阻挡的弥漫进了深山里。
　　爸爸回到家后的第三天，全国就进入了隔离状态。
　　大年初一早上醒来，下雨了，雨水带来了灰黄色的天空，像是张拉跨的脸。整片天被压得很低，世界都昏沉沉的，我站在阳台上，远处的群山隐匿在浓重的雾气中，雾气甚至飘到了高架桥上，近处湿漉漉的马路上空无一人，摆摊的没有了，走亲戚的行人没有了，甚至连车也没有了。很久很久后，一辆孤独的公交车驶过，碾压积水的路面，发出淅沥沥的声响，世界才算有点动静。
　　所有人都窝在家里。按照旧例，初一应该去庙里敬香，或者上坟祭祖的，此刻谁也不敢轻举妄动，随后各个庙宇、公墓也发布了相关条例，关闭了大门，不允许上香拜佛，上坟祭祖了。除夕夜里，表哥和表嫂本打算回娘家去，这本也是他们每年的惯例，等到初二初三的样子，家里人再去嫂子娘家串串门。但除夕夜晚上，车都开到村门口，却被劝回了。嫂子很恼，路障前执勤的村民是认识的，嫂子好说歹说也不行，最后怒火中烧的打电话给家里人，取消了今年的聚会。
　　前几日接爸爸回家时，农村还是祥和的状态，就这三四天，也成了草木皆兵。
　　越是关在家里，越是感到担忧，电视里新闻上，各种报道都是消极的消息，日益增长的感染人数，疲惫不堪的医务人员，专家们不可确定的转折点日期。世界像是进入了可怕的末日，天空里，大地上，无可觅踪迹的地方，仿佛都飘散着病毒。最可怕的是听到武汉封城，这种前所未有的事情，更是加剧了人们心中的惊恐。
　　之后，网络上渐渐流传，重庆也会封城。重庆与武汉毗邻而居，封城前有大批武汉市民涌入重庆，重庆的万州区已经是疫情重灾区。流言纷飞，人心惶惶。封城，从来没有人经历过，那会是怎样的情景？物资匮乏？人心涣散？自生自灭？种种揣测，只让人不寒而栗。于是，重庆出现了抢购物资的现象。开始我们并没有去超市抢购，家里的东西都有，年前也采购了许多，但从众心理还是驱使我们去再购买些，至少，再买些口罩也是好的。
　　在疫情爆发初期，我预见性的去楼下药房购买口罩，当时就已经限购了。一人只能买一包，酒精已经断货，什么时候有货？不确定。此时此刻再想买口罩，已经是奢望。几乎所有的药房都挂出告示注明口罩、酒精断货。有些没有告示的药房，我一走进去，店员就不耐烦的说，没有了，不知道，不清楚，等通知吧。实体店没有，就网购，网上的口罩倒是有，只是下单后迟迟不发货，几天后几乎所有店家因为断货而陆续退款。折腾了好久，终于花高价买到了一组口罩，10个，还是3M公司的N95型。
　　谢天谢地，戴着口罩赶紧的出门采购。进入超市的时候，已经到了摩肩擦踵的境地，心里也是七上八下，敲锣打鼓的。这样密集的接触，总是让人不安的。我尽量使自己不从人丛中走过，绕到并不热门的货架处再曲线前进。终于走到米油柜台的时，货架上已经空空如也。网络上的传言更让人信服，重庆难道真的也会封城？之后的几个货架，盐、挂面、面粉均一售而空。没办法，只得买了些抽纸类的日用品，再购置了一些残渣烂叶的蔬菜。肉的价格高得可怕，买了一只猪蹄花了100多。匆匆结账，赶紧离开人群聚集的地方，鱼贯上车，用仅有的一瓶酒精下雨似的挥洒消毒。
　　回到家，仿佛得到了救赎，整个人才长舒一口气。这并不夸张，在四面楚歌的状态下，你很难确认外面到底哪里是安全的，哪里又不是安全的。疫情初期，人们只晓得这种病毒可以人传人，通过飞沫传播，沾染在衣服上，头发上，如果不及时清理，也会导致感染。这种感染是群体性的，无遗也是毁灭性的。在没有特效药的时候，在还没有治愈的案例的时候，面对周遭环境，人们只有恐惧。
　　刚坐下，掏出手机，又有一条惊爆的新闻看得我心惊肉跳。报道说，警方查获了大批网络售卖的劣质3M口罩。我拿着手里买来的3M坐立难安。赶紧按照新闻指示，检验自己的口罩是否为正品。手也是抖的，心也是颤的，如果手里这批口罩是无效的，那我戴着出门采购，岂不是置自己于危险之中了吗？按照查询方式，扫二维码，链接进入了3M公司的官方网站。吞一口唾沫，阿弥陀佛，正品，还好是正品，只是还有半年就要过期了。但总比是假货的好。
　　想不到这样禁足的生活也能过得如此触目惊心。口罩只有10个，也不能支撑我们太久，此时想到了在医院工作的同学和朋友们，赶紧联系，不想等他们回复我的时候已经是夜深了。
　　“没有，我妈妈找我要都没有。”同学一口回绝。“紧俏得很，医院现在都很紧俏，我们自己的口罩都是戴一整天，湿透了也没得换。”“可不是吗，一天发一个，省着用。”
　　你们害怕吗？我这样问到。
　　同学很久没有回复我，但能在微信上看到他正在打字，许久后，只打出来这样一行字。
　　害怕呀，但是也没有办法，我们做这一行的。
　　脑海里这就闪过曾经和他上学的情景，当年不就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吗？追星，爱美，好吃。忽然一天，在面临这样全世界都束手无策的灾难面前，他们挡在了最前沿，而我们则安全的隔离在家里。
　　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可以结束呀。虽然我也知道他并不能回答我，但是我还是问了。
　　“我也不知道。”同学配了一个窘迫的表情。“但是我比你们任何人都希望快点过去，我已经连续上班十几天了。”
　　这天晚上，爸爸把家里的彩灯挂在了阳台的栏杆上，还编排了可以闪烁和跳动的花样。我们面无表情的看着阳台上缤纷的彩灯，都没有说话。忽然，小区有人高吼了一声。是重庆常见的脏话。声音铿锵，像是闪电划破了夜空的宁静。接着，更多的嘈杂声音响起来，起初只是窸窣的草丛响动般的声音，后来越来越大，越来越响，竟然如洪水袭来般的汹涌澎湃。我们涌到阳台，才发现家家户户的人都在阳台上，或高歌，或嘶吼，发泄心中淤积的愤懑。春节的夜晚终于热闹了，我们用另外种方式，让春节亮起了光彩。这一刻，所有人都无比珍惜当下，珍惜曾经的生活。什么困难呀，什么波折呀，什么情呀爱呀，那些莺莺燕燕中的繁杂纠葛，在此时此刻，都算不得什么。相比好好活着，什么坎坷都是云烟。
　　2020年2月4日，星期二，庚子年，戊寅月，丁丑日，立春。
　　难得的好天气，一家人又从小区断墙处悄悄的溜出去晒太阳，当我匍匐着穿过缝隙的时候，沉寂的空气中“咔嚓”一声巨响。我的新羽绒服被断墙边缘划了一道大口子！洁白的鹅绒喷薄而出，奔腾上涌，随着暖意的春风，飘到了远方。呆若木鸡的一家人站在荒原空地里，空气凝结。
　　哎，算是对我们违反禁令的惩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