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卧底粉丝群，揭开明星健康宝照片被倒卖背后的产业链

　　晴子还记得两个月前在北京机场给偶像送机时的一幕。
　　当时，“气运联盟”成员田鸿杰回过头对粉丝们说：“我们要拍健康宝的照片了，你们先不要拍（照片）哈”。
　　这个男子乐团2020年刚通过综艺《明日之子乐团季》大火，五人从北京赶往成都参加活动。晴子回忆，过安检时，“气运联盟”被工作人员要求出示健康宝，她看到他们找了一个角落，匆匆忙忙自拍了健康宝照片。
　　两个月后，这些健康宝照片的截图，出现在了她所在的粉丝群里。黑色口罩，没戴帽子，“赵珂（气运联盟成员之一）的照片就是那次拍的，一直都没有换！”说到这里，她的声音高昂起来，似乎在为和偶像有了多一分的连接而感到欣喜。
　　不久前，“明星健康宝照片被泄露”事件引发大众关注，受害者远不止“气运联盟”。仅深燃在某个饭圈代拍群里获取到的明星健康宝照片就超过100张，从顶流王一博、肖战、蔡徐坤到偶像团体时代少年团、R1SE、THENINE，从相声演员郭德纲、岳云鹏到主持人董卿、撒贝宁等，无一幸免。
　　此前有报道称，事件从2020年12月27日在饭圈代拍群中开始发酵，有人大量售卖明星健康宝照片与查询方法，从开始的花1元可购买1位明星健康宝照片，发展到后来1000多位艺人身份证号仅售1元。
　　明星健康宝照片被打包倒卖
　　参与了此次事件的饭圈女孩小丁对深燃介绍，只要知道明星的真实姓名和身份证号，就可以通过步骤指示查到其健康宝照片。而过程之所以如此轻易，除了健康宝程序漏洞被发现，更重要的是，“我们手里都有明星的身份证号码，这个早就在圈里卖了很久了”，她解释。
　　现在，使用“健康宝”代查他人健康状态的相关功能已经修复。而深燃卧底饭圈代拍群后，发现这次事件，只是明星隐私泄露的冰山一角。
　　在群里，明星身份证号被按照AZ拼音梳理成文档打包交易，长达32页。除此之外，明星的航班信息、酒店地址、手机号、QQ号、护照等私人信息，以及王者荣耀、吃鸡、网易云音乐等软件的ID，都在被大量转售，价格在几元至几十元不等。
　　真实版的《楚门的世界》，在饭圈持续上演，从未停歇。而他们似乎仍然没有意识到，这已经触犯法律。
　　明星健康宝照片泄露始末
　　“杨幂有没有”，“蹲王一博”，“求吴亦凡的”。
　　2020年12月27日晚7点45分，资深饭圈女孩菲菲子发现她所在的代拍（代拍明星照片并贩卖，饭圈中的一种职业）粉丝群里，正在流传明星健康宝照片，有人发出需求后，不到一分钟就有人以照片回应。根据菲菲子向深燃提供的聊天记录，近10分钟群内信息多达几百条。刚开始健康宝照片以idol偶像居多，后来扩散到更大范围，有人开始要大张伟、谢娜、何炅等人的，其间不停有人被拉入群聊，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当晚7点53分，群里有人提醒，“上rs（热搜）了”。在一位粉丝一口气连刷了多位明星的健康宝照片后，警惕的人多了起来，“别发了”，“这个群会炸吗？”，“赶紧退群朋友们”。接着有人退群，有人沉默，有人开始狂刷其他信息试图覆盖之前的照片，群主随即将群名从“jkb（健康宝）分享群”改回为“dp（代拍）闲聊群”。
　　代拍群聊天截图来源受访者提供
　　“有人炸吗？”5分钟后有人问，又是一阵沉默。到了当晚8点，开始有人试着发布代拍消息，随着代拍信息多了起来，群里一切信息恢复往常，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但明星健康宝照片传播的脚步没有就此停止，12月28日、29日相关热搜一直在微博上居高不下，好看的明星健康宝照片被追捧，不够精致的被吐槽。截至目前，微博上相关话题阅读量已超5亿，粉丝找到代拍，花费2块仍旧还能购买到超百位的明星健康宝照片。
　　菲菲子告诉深燃，据她了解，这一事件发端于12月12日时代少年团一位成员的身份证被粉丝捡到。“她把重要信息打码后发布了微博，就有人开始琢磨，身份证照片长什么样？他们健康宝上的照片长啥样？”菲菲子回忆。
　　后来有粉丝发现，使用“北京健康宝”小程序注册完本人信息之后，点击“健康服务预约查询”，随后点击底部链接打开“核酸检测”服务，再点击“他人核酸检测结果代查”，即可通过“他人姓名身份证号”查询到其健康宝信息，其中就包括照片。于是，七位成员的健康宝照片在粉丝群里流传。
　　此前查询他人健康宝照片的入口
　　“大家都没想到idol健康宝照片都很素（没有化妆），觉得很新奇，然后在18楼（时代少年团粉丝群）的代拍群里，开始有人卖健康宝照片，价格越炒越低，直到出现1块钱出七人健康宝照片。”菲菲子对深燃回忆，其间有成员换了一张更帅气的自拍当健康宝照片，在群内又引发了一波讨论。很快，这一查询方法在饭圈流传开来。
　　“那时候大家都觉得好玩，进代拍群就是为了看健康宝照片，包括宁静、郭德纲各种名人的照片也开始分享了。”菲菲子还发现，也有艺人发现健康宝照片泄露后，特地化妆后重拍了一张。
　　入饭圈两年的小丁，也证实了查询方式最早是从时代少年团粉丝群流出的说法，但她不认为这是粉丝有意为之，有可能只是偶然发现了健康宝的“漏洞”。至于批量获取明星的身份证号码，早已经不是什么难事，通过“黄牛”、“代拍”等中间商花一两块就可以购买。
　　身份证号是明星大量隐私信息泄露的源头，此次健康宝事件只是一例。“明星普通话考试成绩，也是输姓名和身份证号就可以查，肖战的普通话二级甲等就是这么查出来的，不过当时系统里只有成绩，没有偶像照片，所以对粉丝的吸引力不是很大”，小丁透露。
　　深燃体验发现，12月29日，健康宝的相关功能已调整，无法仅根据姓名、身份证号查询他人健康宝信息，需要先通过人脸识别验证。
　　尽管漏洞已解决，买卖明星健康宝照片的交易还在进行。
　　明星QQ号、王者荣耀、网易云ID都在被买卖
　　明星健康宝照片泄露只是冰山一角，深燃潜伏进某代拍群后，发现明星的身份证号、QQ号、行程，以及王者荣耀、网易云音乐、全民K歌等账号都在肆无忌惮的被买卖，还有人长期驻扎在机场，为粉丝提供“敲机子”（在值机设备上查询明星行程）服务。这也是明星行程不论如何隐藏，都能被部分粉丝扒出的原因。
　　代拍群里兜售的信息截图
　　“内娱1000sfz打包”、“长期接sg”、“拉sfzhzsjhhjtxz不二传”，在代拍群里，随处可见这样的信息，缩写才是他们的通用语言。而“拉sfzhzsjhhjtxz不二传”，即是指可查询明星身份证号、护照、手机号、户籍、通行证等，“拉”是带有灰色意味的“查询”。
　　制图深燃
　　深燃在代拍群里加上了阿婓的微信，在支付了3元后，对方发来明星健康宝照片查询步骤，并赠送了1000位明星身份证号文档（原价1元）。文档被存在百度网盘里，涉及偶像、演员、主持人、运动员等，其中还有宋仲基、朴海镇等韩国艺人证件信息，部分当红偶像还附有护照号码。
　　明星身份证号码部分文档
　　还想获取其他明星身份证号码？这也在这群中介的业务中，不过收费更贵，价格在95200元之间。在另一名中介发给深燃的业务信息里，拉sfz（身份证）有两种方式，需要的资料不同，第一种需要明星姓名、生日、出生地以及照片，第二种需要姓名，以及一个月内的国航东航南航航班信息。
　　“拉”身份证、护照、户籍需要提供的资料及费用
　　“最开始大家想要身份证号，其实主要目的是用来查询明星的航班信息，方便接机应援。”小丁对深燃说。
　　而如何获得明星乘坐的航班、高铁信息，也在阿婓的业务里。在支付5元后，阿婓转发给深燃一份教程。其中包括航空公司各官网链接与APP介绍，国航、海航、南航等操作各不相同，但都附有步骤解说，只要有目标对象的真实姓名及身份证号码，就可查询。高铁查询方法也大同小异。
　　航班查询方式
　　高铁查询方式
　　“这其实就是通过帮人值机选座位的方式，去查明星的航班”，小丁告诉深燃，除了线上查询，还有一种更常见的线下查询方式：敲机子，即让代拍直接在机场的值机电子设备上，通过粉丝提供的明星身份证号和姓名，查出明星前后一个月左右的航程记录。
　　深燃通过代拍群，添加了另一位代拍小彩的微信，她长期驻扎在机场，提供敲机子的服务，3元敲一次，75元包月（每天敲一次）。深燃从阿婓处获得的身份证号文档里，随机找了一位当红女星的身份证号发给小彩，一分钟后，小彩拍下查询记录发来，的确显示了该女明星12月月初时的航班记录，由此也验证了文档中身份证号及航班查询方式的准确性。
　　代拍发来的女星航班查询记录
　　小彩发来的聊天信息截图显示，每一两分钟就有一个敲机子的信息需求传来，可见这在圈内需求量不低。
　　还有代拍对深燃表示，提供查询明星一年飞行记录的业务，费用在80100元不等。
　　“查航班在饭圈很重要，因为跑机场是追星最经济的方式了”，小丁曾经做过一段时间代拍，她对深燃解释。粉丝为了进入候机厅跟偶像近距离接触，还摸索出了刷关（以极低成本通过机场安检进入候机厅）的方式，且分为自主操作和中介刷关两种。据小丁了解，中介刷关一次在圈内收费100元左右。
　　代拍倒卖的刷关方式
　　除此之外，代拍群里还有人售卖明星手机号，参加盛典活动、日常训练、拍摄录像等行程的具体住址。深燃添加了一位业务相对“丰富”的代拍，对方表示可以提供时代少年团成员的QQ号、王者荣耀ID、训练地址等，各ID5元一个，地址打包价15元。
　　相比之下，偶像的王者荣耀、吃鸡、网易云音乐、QQ音乐、全民K歌的ID，获取方式更难一点，售价相对更高。也有代拍手里没有ID信息，但在收到粉丝购买需求后，会找到其他人购买，再左手倒右手卖给粉丝，只要知道信息如何获取，这不是一门有难度的生意。
　　时代少年团私人信息倒卖价格
　　当深燃询问对方信息是从何处获取时，她只回复了一句“我有我的渠道”，便不再搭理。
　　这已经成为一条上下线密切配合的产业链。根据菲菲子提供的某饭圈机构招聘代理的信息显示，只需38108元，就可成为票务代理、航班刷关代理，拉zj（证件）信息代理，298元可成为全部业务代理，招聘对象主要为学生党。用来吸引招聘的账单截图显示，最高月收入有9万元，2020年年账单共有9953笔收入，总收入超30万。
　　信息是怎么泄露的？
　　追根溯源，明星的信息到底是如何泄露的？
　　从事经纪人工作3年的王哲修告诉深燃，艺人出席异地商务活动，活动方工作人员会让他们提供艺人的票务信息；与各剧组签署合同时，会体现艺人的部分私人信息；办理剧组保险时也需要提供艺人工作室的工商信息；艺人在社交平台进行实名制身份认证等，这都是艺人私人信息可能被泄露的环节。
　　“有一次有人冒充是艺人某部戏的资方工作人员，以工作需要（买保险）为理由，要求我们提供艺人的详细信息和联系方式，被我们拆穿了，泄露渠道真的有很多”，他感叹。
　　热切的粉丝似乎也自带雷达，菲菲子告诉深燃，“我之前追一个idol，在微博上发过他弹吉他的视频，我根据那个视频的背景，在携程上把当地酒店一个个来比对，就查到了”。
　　至于艺人的游戏ID、音乐账号ID等，“一般都是从明星身边不太靠谱的朋友那里传出来的”，小丁猜测。其中，游戏ID相对更好查询，“比如他们是一个偶像团体的，你查了一个人的，只要团里关系够好，一起打过游戏，其他人的ID就都可以查到了。”
　　“不要纠结信息怎么流传出来的，只要粉丝想要，总会有人会流传出来的”，晴子对深燃表示，“在饭圈，一个素人红了之后，肯定都有一个被拉（扒出身份证号、户籍、证件）的过程”，不论是小丁还是晴子，都对这样的行为习以为常。
　　但是，正是这样“习以为常”的事情，已经给诸多明星带来困扰。
　　经纪人王佳旗下的一位年轻艺人参加《创造营》后小有人气，她对深燃讲述，有一次，粉丝私自将艺人的值机座位换到了自己旁边。“艺人的座位最开始是我选的，在去机场的路上，我从手机上看，发现位置不对了”，她对深燃回忆。当时她立即把位置换了回来，从那以后，他们尝试着临近起飞了再购买机票，“多少能规避一点”。这样的“斗智斗勇”让她感到无奈，“身份证号码这个东西也不会变，一传十十传百的。”
　　这样的事件在娱乐圈并非个例。2019年因网剧《陈情令》大火的王一博，在2019年8月曾发布一条微博，“别再打我电话了，别再用我手机号去登录软件，也别再去买我的号码，这已经严重影响了我的生活”据他公布的手机通话记录显示，有194个未接来电，平均每隔3分钟就有陌生号码来电。
　　同月，张艺兴妈妈发微博称家人“被威胁被人肉”。据网友发出的截图，张艺兴的身份证号、家庭住址、QQ等个人信息被曝光，更有甚者盗用张艺兴的个人信息报名登记了器官捐赠。此外，张艺兴妈妈的照片、手机号、工作单位也被公开。
　　似乎没人意识到已经违法
　　在法律上，买卖明星健康宝照片、身份证号等一系列行为是否构成侵权？
　　北京天驰君泰律师事务所高级合伙人郑小强律师告诉深燃，在刚刚生效的《民法典》中，依据第1032条、第1034条规定，明星健康宝信息属于隐私的范畴，擅自公开则侵犯了明星的隐私权。
　　“另外，该行为还侵犯了明星的肖像权”，他补充，《民法典》不再要求以是否营利作为侵权与否的标准，粉丝将带有明星照片的健康宝信息公开，即使不以营利为目的，侵犯肖像权也成立。
　　对于在饭圈流传的，1块钱兜售1000多位明星的身份证号等行为，根据《刑法》相关规定，情节严重的，倒卖人即涉嫌构成侵犯公民个人信息罪。同时，视情节严重程度，购买人也可能涉嫌触犯侵犯公民个人信息罪。
　　除此之外，查询航班、改座，查询并买卖明星王者荣耀ID、吃鸡、QQ号，网易云音乐等社交软件ID，“同样涉及侵犯公民个人信息和侵犯隐私权的民事责任，情节严重的，则有可能构成侵犯公民个人信息的刑事犯罪”，他表示。
　　根据《刑法》，向他人出售或者提供公民个人信息，情节严重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并处或者单处罚金；情节特别严重的，处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并处罚金。
　　此前娱乐圈就已经出现过类似案件。2019年2月，德云社官方微博发布声明称，其旗下多名艺人住址、行程等信息被泄露，最终犯罪嫌疑人郝某等3人被抓获。
　　但这一切还未为饭圈敲响警钟。
　　小丁说，她来北京上大学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追星。“查明星的健康宝照片，我一点也不会有负罪感和愧疚感，这不出格。有粉丝指责看了健康宝照片的人是私生饭（指行为极端，影响到明星私生活的粉丝）”，她还有些不解，“我们这算什么私生？”
　　在她看来，明星信息被侵犯，已经是大势所趋，“明星也默认了这是成为明星要牺牲的东西。而且还有一些不太出名的小明星，甚至会直接把身份证号给你，让你来接机。”
　　这样的心理在饭圈不是个例。
　　晴子承认刷关行为是钻了航空公司的空子，但她也不觉得买明星健康宝照片、查航班信息违法，“我觉得这是一种等价交换，我们付出时间、精力和热情，是希望了解更多关于他的信息。健康宝这个，大家就是好奇。”
　　心理咨询师朱晓辉告诉深燃，追星是一种“类社会交往”的心理现象，“对于大众来说，虽然追星并不是真的社会交往，但能够起到类似社会交往的体验。可是，对于一些粉丝来说，为了真的感受到在现实中也能互动的体验，就发展出了私生饭群体和极端行为。”
　　在交往成本高，节奏紧张的今天，他承认“类社会交往”给了饭圈群体一些有力的支持和安慰，“这些粉丝其实并不都是坏人，但是边界一旦打开，欲望永无止境，行为越界后，就像是上瘾一般，让人越陷越深。”
　　直到现在，他们仍旧没意识到，好奇背后所要付出的代价。
　　题图源于Pexels。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小彩、阿婓、晴子、菲菲子、小丁、王佳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