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长江中国的西北角节选（二十）宁夏的民生

　　编者按：19351936年期间，民国记者范长江来到大西北，进行了历时十个月，行程6000多公里的深入考察，所著旅行通讯在《大公报》上连载，引起了全国轰动，范长江也一举成为闻名全国的新闻记者。这些通讯后来被辑为《中国的西北角》一书出版，半年内即重印7次，后被翻译成外文出版，产生巨大影响，在中国的通讯史上具有重要的里程碑意义。以下节选1936年春天，范长江在宁夏考察时，对此间民生、经济等方面的记录和思考。
　　范长江（19091970），著名记者、编辑宁夏民生的痛苦
　　目前宁夏政治情形，无论在政治与军事上，指挥皆非常贯彻而统一。因为这里军事与政治负责人员中，整个的是十五路军这一个系统演化而来。内部很少暗潮，亦不如兰州之易发生谣言，宁夏城的政治空气，亦相当安定。
　　（按：1929年，为了准备蒋桂战争，蒋介石以陆海空军总司令的名义，将全国军队编为路军，十五路军即宁马军队。）
　　宁马主要人物，马鸿逵
　　担负宁夏各部门工作的人员，因受东方社会的洗礼很深；更加以西北人特有的实事求是的精神，故表现一种灵活迈进的气象。
　　在财政方面，宁夏的旧式繁杂的田赋，现一律经简单清丈之后，改为简易之土地税。按土质之肥沃，分为上下七等，每亩每年征税，最高者一元五角，最低等二角，另有附税每亩每年最高者为一元四角。如此税率明白规定，项目单一，手续简单，可以免去收税时许多作弊的可能性。
　　这葫芦形的宁夏地面上（阿拉善蒙古除外），现共约生活着八十万的人口。因为历代都是边防的地方，各地来戍卫边防的军人，是宁夏人口主要的来源。历代对于边防军队，亦皆由国库支给经费，所以以这样肥沃的地方，人口又远在饱和密度以下，除农产之米麦等而外，还有羊毛、羊皮、甘草、枸杞子、池盐等出息，加上这一大笔的军费流入民间，故宁夏昔时之社会经济，异常富厚而繁荣。
　　畅销全国的宁夏滩羊皮
　　民国十五六年之间，西北军由宁夏以进入甘肃、青海，因扩充过急，对于民间牲畜物资现金之征发，过于繁重，使宁夏人历年来之积富，根本摧毁！其后随之而至的不断的土匪蹂躏，以及对于地方驻军的军费负担。鸦片解禁以后，烟祸渐普及于一般民众，一般人之体力又受莫可救药的摧残。至于东方都市工业品对于农村金融无形的吸收，其加速于农村之破坏工作，尚在普通人感觉之外！
　　宁夏经十年来的变乱与剥削，民众之体力日坏，负担日重，收入日少，支出愈多，积至今日，渐有不能维持的形势。于是表现下列各种畸形：
　　第一，是农民的逃亡。农村经济其元气本来薄弱，积数十年之休养，难当一二次的破坏。况年年加以暴乱，益以重征，其无来苏之望（按：意思是，从疾苦中获得休养生息的希望），乃为显明之理。
　　近年来宁夏人仍负担宁夏全省之军政各费，共约四五百万之谱（按：粗算，当时的一元购买力约等于当前300元），地方款项，尚不在内。以八十万人民言之，此数实非同小可！农民之无法安业，恐为无可惊异之事。故近年来相率逃亡之事，随时发生。
　　其逃亡方向，主要的有两处：第一，为阿拉善蒙古草地，其中各业皆无捐税，容易生活。第二，逃往石嘴山以北临河以西地方，此处事实上为宁夏阿拉善绥远三不管地方，亦容易谋生。
　　1936年，宁夏街头
　　第二，为高利贷之横行。宁夏省府曾下令严禁高利贷，查出重办。然而贫困的农民，在紧急关头，借高利还是唯一的救济办法。于是势逼而产生一种外形无利的高利贷，或外形低利的高利贷，如甲借予乙十元，五个月付还，共应本利二十五元，则甲与乙的借款契约上却写做：乙借甲洋二十五元，五个月付还，无利。或者这样写：乙借甲洋二十三元，五个月付还，利洋二元。这种契约又是乙亲自愿意订定的，在法律上，甲绝对未犯高利贷禁令。社会生活到了这步田地，就不是法律的力量可以解决的，而属于实际经济的范围了。
　　第三，为粮食投机的普遍。在经济一般衰落的宁夏，有资本的人绝不愿投资于农工业，因其负担重，危险大，获利迟。至于普通商业，因购买力之贫乏，更无扩充资本的必要。
　　这种病态过剩资本，遂主要的走上粮食投机的残酷交易中，因为农民各种负担，使他们在秋收之后，不得不赶紧出卖其主要收获物之粮食，以缴付税捐及偿还债务。供给多，则市场价格低落。故农民卖粮时，其粮价非常低小，所得无多，如白米一斗收获时仅值二三元。等到农村中的粮食都大半转到投机者手中后，只要经过冬季，到次年的春天，一般农民没有粮食吃了，都又要买粮过活，这时粮价立刻上涨，二三元一斗的白米，即刻涨到五六元的市价！一转手间，投机者可以得最少百分之百以上的利益！粮食投机的现象，在宁夏成为司空见惯的事体，但是一般农民之贫穷化，将因此而加速其程度了！
　　第四，重税制的励行。财政为政治之基础，故从政府立场上观察，一个预定的财政收入总额，如何可以让它十足的收足，是首先考虑的问题。在社会经济急剧崩溃之宁夏，一共不过十县，比较收入好些的不过七八县，要供给一个省政府，和将近二万的军队，还有地方行政等繁重的负担，则民众纳税能力之减弱，及各种税收部门之无好转的希望，乃为当然之结果。故如用政府直接经收之收税方法，收税人员本着有则收之，无则不管的态度，则省库财政，当可预断其所入无多。很自然的，此间财政发生了两个现象：第一，多立税目，第二，实行包税。前者如宰羊一只，则起码上三种税，羊只要上捐，牲畜屠宰要上捐，末后羊皮还要上税。包税制实行之后，因包税的人必然缴清预定的总额，政府财政收入上，可减少收入不足的困难。
　　但是这个多税与包税两重政策的结果，对于宁夏社会经济，发生了非常恶劣的影响。用资本来包税的人，他是一种营利性质来的，他当然必定要在所缴税额之外，有相当的赢余。所以除财政预算上所定税额之外，民众无疑问的还要负担这些包税者的赢余，宁夏的包税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包税的并不是普通商人，而是与军政各方面有深切关系的人物。此中自寓有调剂多年相随而至今仍感穷乏之部属之用心；然而有军政关联为背景之收税人员，在必得赢余的根本思想作用之下，是否容易发生额外苛索之现象，当为一般人所能预料。宁夏的纸币鸦片与宗教
　　宁夏省银钱纸币和鸦片的处置问题，到目前已到了不得不想法解决的时期。
　　一元宁夏省币，现只值法币六七角之谱。宁夏货物来自包头及平津一带，必须用法币始能成交。而在宁夏市场售物所得之货币，为不能行使省外之省币。发行省币之省银行又不能兑现，故势必产生重大的贴水，于是宁夏市场上之物价，昂贵异常。以省币为标准的宁夏各级公务人员，以及一般必须购买日用品来生活的民众，无不叫苦连天。
　　资本雄厚的大商人，对此种畸形的币制状况，非常欢迎。他们用水涨船高的原则处置了他们的商业。同时以庞大之资力，来作纸币市价之投机。如果平时法币一元值省币一元五角，他们用大量的法币投到市场，收买省币，则省币对法币的价格可以高涨到一元二，或一元三，这时他们突然以大量的省币，购买法币。同样的原理，亦可以相反的应用。一转手间，他们大发其财。而小商人小市民就在他们金融魔力之下，沉入于日即破产之深渊。
　　宁夏人口之中，除回教人以外，其不抽鸦片者，实比较占最少部分。妇女之有鸦片嗜好者，更随地有之。常有有嗜好而受孕之妇女，其胎儿在腹中即中烟毒，脱离母体之婴儿，往往必须用烟气喷面之后，始知啼哭！如此再放任下去，将来一般民众过半皆成骷髅，则一切问题，将至无从说起！
　　单从经济观点说，九一八以前，西北烟土销东北及平津，故烟价尚高，农民之种烟者，除自吸之外，只要卖去一些鸦片，经济上即可勉强维持。今则平津与东北市场完全为某方独占。山西市场本每年可销售约八九百万两之烟土，但晋绥为一体，绥远年产二三百万两，故已占去约三分之一的市场。武威烟土因品质优良，最为山西所乐用，故目前西北烟土滞销于绥远市场者，尚有五六百万两之多。所以宁夏烟土不但现在很难有市场，将来除非各省大量吸烟，亦不易有希望。农民种烟，已占去上等产粮地面，本身抽烟，身体亦难再作辛苦之经营，烟价又低，收入无几，试问将来如何生活下去！
　　所以就整个情形观察，宁夏前途，隐忧正多。就目前局部的状况方面而论，亦有若干之成绩。
　　强迫识字运动，在宁夏的成绩很好。用强制的警察力量，非每家按时派人上课不可。初行之时，因方法不佳，民众深以为苦，有白发老妪因家中无他人可派，亦须每日到识字班读字之笑话。不过，行之既久，民众对于识字逐渐感受兴趣，每日到识字班之学生，逐渐踊跃。
　　关系回教与回族问题，宁夏的态度，和其他地方不一样。马鸿逵及其大多数之干部，皆为回教徒。但是他们认为中国回教，是一种宗教，不是一个民族，认为和汉人皆是黄帝子孙，而信奉的宗教不同而已。和中国人之信仰天主教，基督教，没有什么分别的地方。所以，他们不赞成以回教为单位，在国内去作政治活动。他这种理论，从学术上的见地看，是否可以存在，尚是值得研究的问题。而他的主张，是有一种化除西北汉回成见的用心，我们可以从政治见地上得到了解。
　　1936年，宁夏清真寺
　　去年冬季有几批某国人到宁夏去调查，其中有几段经过，非常有趣。他们曾经访问过宁夏建设厅长马晓云先生，问黄河每年运输量和宁夏矿产等情形，马故答以不知。某国人责以：岂有身为建设厅长，而不知其所属境内交通与矿业之理？马乃答谓：中国之所以弱到如此地步，就是因为自己向来马虎，如果事事认真起来，恐怕早已不是这个任人宰割的样子了！此种答复，可谓极尽幽默之能事。
　　宁夏省府之中，立有岳飞亲笔所书送紫岩张先生北伐诗之石碑，字大如拳，闻系由某庙中移出。诗文为：号令风霆迅，天声动北陬（zou），长驱渡河洛，直捣向燕幽，马蹀阏氏血，旗枭可汗头，归来报明主，恢复旧神州。笔势飞舞，如蛟龙行空，当为岳武穆之真笔无疑。惟依历史之记载，则岳飞已执兵柄之后，并未曾到贺兰山附近来过。或者岳送张北伐时，系用大字写成原稿，送给张氏，后被人将此原稿刻之宁夏城中，如此始能勉强说通。
　　张浚（1097年1164年），字德远，世称紫岩先生，南宋名臣，抗金将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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