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瘦削的肩膀，扛起整个家族前行

　　我的母亲出生于1943年2月7日，于2022年5月25日不幸亡故，享年80岁。想起母亲，我总会想到大树，想到高山，想到大河一切与母亲意志和品质相关联的事物，都会被我的心智反反复复的勾勒，并涂上亮亮的金边，然后小心翼翼的折叠，存放于心灵一隅。
　　母亲出生于小城子镇台子村6组，富农家庭，排行家里的老大。母亲自幼机灵聪明，阳光快乐。一大把乌黑的长发用鲜艳的红头绳绑扎，她到哪里，总会荡起阳光的涟漪。她是孩子们的中心，孩子们总喜欢听她发号施令。她在炕上吃饭，屋里地上站着好几个小伙伴等她，不然他们喜欢的游戏就做不起来。十几岁的年龄，她就已经学会穿针引线，一双漂亮的手，象在空气中优雅的舞蹈。母亲参加生产队劳动，她经过的地方，熟透的高粱象遵从命令的士兵齐刷刷的卧倒。母亲一说话，总有一群人不自觉的聚集在周围，有的问东问西，有的心里暗自算起小九九儿这样的人儿，家里要烧多高的香，才能娶到！18岁那一年，母亲当选为生产队妇女队长。母亲象山间的湖泊，散发着翡翠的光泽；母亲是待嫁的公主，索引着全村人的目光。
　　据说，当时我的祖上大家大业，曾经有100余头牛，500余只羊，果树园子600余亩，家里长工不断。随着1949年新中国的成立及土地改革等政策的实施，家里财产陆续充工，往日繁华不在。正是在这个时候，母亲19岁那年，出嫁到小城子镇水泉村，和我父亲结婚。父亲老实憨厚，借人家一把铁锹用都觉得欠人情，说一句谢谢声音都半吞半吐。加之富农的身份，父亲不敢往人堆里去，怕人家甩脸色；不敢大声说话，怕人家故意找茬。
　　面对家道的衰落和烂忠厚的父亲，母亲一边侍候老人，一边生养孩子，瘦削的肩膀挑起千斤重担。鸡鸣第一遍，母亲就催起父亲，用煤油灯照亮泛着寒冷光泽的碾盘，将金黄的玉米粒压得嘎嘣作响，直到它们变成温顺、伏贴的面粉。鸡鸣第二遍，母亲用玉米面做的窝头的香气已经从外屋的上亮子飘出，与邻家的炊烟一道，飘浮在村头的杨树林的腰上。鸡鸣第三遍，老人的房间的煤油灯闪闪烁烁，身影忽长忽短。老人们推开吱呀作响的屋门，大声的咳嗽，狠狠的吐痰，然后到房后小便。当老爷儿在东山头露出半个脸，母亲已经用木梳蘸着水将自己的黑头发梳的伏伏贴贴，从耳朵上面掠过去，用鲜艳的红头绳在后脑勺扎紧。母亲坐在炕沿上，等着老人们陆续上桌吃饭，显得精致又干练、坚强而倔强。
　　在短短几年的时间里，家里有五位老人相继离世。在暗夜或者是被恐怖弥漫的白昼，母亲怀抱着弟弟或妹妹其中的一个，用和蔼的语言、慈祥的目光，温柔的双手安抚住我们兄妹几个，再用拉长的声音和夸张的音调包装出来的哭声，向全村宣告我的某位亲人的离世。母亲瘦小的身躯穿梭在来来往往的送行人群中，那些白色好压抑。好多年里，那些白色都是我梦里的主色调。而母亲，好像从来没有怕过，也从来没有累过。现在想来，母亲一定流过好多泪，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母亲一定感到无助，感到迷茫，在我熟睡的时候。母亲也一定带着泪笑过，哭着幸福过。母亲一共生养了我们兄弟姐妹六个，其中一个不幸夭折，我和弟弟被母亲亲手送出了大山，其余三个姐姐和妹妹也有了幸福的家庭。我们是母亲的杰作，也是母亲幸福的源泉。我们是母亲的心头的肉，哪一个遭到不测，母亲都会心疼。
　　母亲38岁那年，大姐正好18岁，如花似玉的年龄。那一年，大姐身体日渐虚弱。母亲翻山越岭，请了所有能请到的大夫，家里每天都被浓浓的中草药气味氤氲着。可是大姐并不见好转，直到有一天，大姐再不能活动。母亲大声的向父亲发脾气，父亲一声不响的抽着旱烟，表示无能为力。几天下来，母亲默不作声了。母亲卖了下着蛋的母鸡，卖了准备过年吃肉的小猪崽儿。天傍黑，母亲又到生产队长家，借来珍贵的10元钱。母亲套了毛驴车，披着夜色，把大姐送到了离家25公里的小城子镇卫生院。由于当时医疗设备和水平落后，医生也具体检查不出什么病，但是送到了医院了，医生毕竟会有办法，母亲的心还是暂时放下了。这时，正值家里瓦房子，有人干活，平时还要照顾年迈老人的一日三餐，母亲就白天在家，晚上步行穿过漆黑的山路，到医院陪大姐，凌晨又回到家中。经过100多个日日夜夜，大姐坚强的好起来了，母亲的天亮了。期间，母亲也曾经虔诚的拜访过香头，那位高人指点母亲，母亲为此作下了承诺，每月初一、十五吃素，一坚持就是一辈子。
　　母亲经历了别人未曾经历过的坎坷，但母亲生活的经验也愈加丰富。
　　村里有婚丧嫁娶的，母亲总是第一个到场，为主人想好每一个细节，为在场的人分配好工作。事情办得井井有条，顺顺当当，母亲得到全村人的尊敬。在邻里乡亲的丧事上，母亲镇定自若，为不同辈分的人破孝。在喜事上，母亲安排人陪新亲，招待宾客，一个细节不落。母亲俨然成了村里的主事人。那时候，镇里的人到村里下乡，村干部总会把他们的吃住安排在我的家里，看的就是母亲的生活经验。母亲通过侍候老人和生养孩子，也积累了做衣服的手艺。有人来向母亲请教为孩子做衣服的事情，母亲总是不厌其烦，有时甚至一直到深夜。我起来上厕所的时候，他们还在。实在学不会做不了的，母亲就亲自下手，为邻居的孩子们做新衣服，每一个孩子都喜滋滋的过年。邻居老汉一生未娶，晚年凄凉，母亲就每天坚持给他送饭。看到被褥脏了，母亲就下手拆洗。感冒发烧了，母亲就时刻守在身边，倒水拿药，侍候饮食。冬天冷了，母亲每天早早的为其把炕烧热，夏天蚊子多，母亲为其安装上蚊帐。老汉离世时，抓着母亲的手，泪流满面。
　　母亲送走了孤单的老汉，心思则落到孤单的老叔身上。
　　老叔年轻气盛，曾远走当时黑龙江省的大杨树镇，追逐自己的梦想。六年过去了，老叔一无所获，孤单返乡。家里本有五个子女，生活已经非常艰难，加之老叔加入，生活雪上加霜。老叔年富力强，并不是在家里白吃饭的，脏活累活都抢着干。相信，经过一段时间努力，家里生活一定会好起来，甚至比原来更好。可母亲考虑的并不是现在，母亲有长远的眼光。母亲早已透过生活的经历，看穿未来。如果老叔一直这样下去，老年的老叔将会成为我们兄妹推不掉的负担。由于老叔错过了结婚的最佳年龄，很难找到合适的对象。母亲把过年舍不吃的肉放成腊肉，偷偷藏起本应过年时吃的米面，东家西家的为老叔请媒人。可是谁会把自己的姑娘嫁给一个没有家底又年龄大的男人呢，这成为母亲解不开的难题。随着时间推移，事情还是有了转机。母亲听说远在八里罕镇有一个哑巴女人，除了语言交流有障碍，别的方面都还过得去。母亲马上托人请媒人，把这个哑巴婶子娶进了家门，后来就有了我的叔伯妹妹。在母亲的送别仪式上，叔伯妹妹哭的最伤心也最动情。没有大娘（母亲）就不会有这个家，更不会有我。听了妹妹说的这话，我已经挡不住自己的眼泪，朦胧中，我看见母亲瘦小，坚强的身影，那坚定的目光，似乎在告诉我：你们兄弟姐妹五个，都是我的骄傲。
　　有多少精通风水的先生，看着我们村前的山头，都困惑的直摇头。这座山头，挡住了山村的出路，在风水的世界里，这个村的孩子们读书是没有前途的。母亲为了大姐的病可以把迷信做到精致，也可以为了我们读书走出去，把迷信剔除的一十二净。母亲的训斥、母亲的鼓励，在鞭策我心灵的同时，为我注入无穷的奋斗力量。那一年，我终于翻过这座世世代代压在村民头上的小山头，考入师范学校，开启了我生命里的新篇章。家庭本来就拮据，供我一人读书，已经十分吃力，弟弟也就顺理成章的辍学。可是不服输的母亲，誓要把我们兄弟都要送出山村。母亲托人送礼，把弟弟送到当时的糖厂，做了合同工。为了把弟弟留在县城，彻底脱离山村，母亲对弟弟做养老女婿的机会，相当赞成，力主促成这段婚姻。这样，弟弟有了工作，有了天义镇的户口，成为县城一分子。当母亲回忆起这些时，眼里便闪闪发光。我们能够走出山村，这是她一生的重要著作。
　　当然，母亲的眼里也有悲伤的时候，但悲伤里带着倔强、宁折不弯的气质。当年文化大革命的潮流席卷全国，我们家也未能幸免。我们家是富农，这个不光彩的身份遭到仇视。祖父和父亲都是重点批斗的对象。在脖子上挂水桶、站在凳子上太阳下暴晒、咒骂数落等等，无所不用其极，由于方式太过残忍，我在这里就不一一列举了。爷爷不堪屈辱，在批斗的过程里突发脑溢血去世。正在月子里的母亲看着老实憨厚的父亲遭到批斗，与参与批斗的人大声据里力争。有人上台对父亲进行人体羞辱，母亲把孩子交给台下的邻居照看，自己一个箭步窜上台与人抗争，被人硬生生拖下台来，采着头发摁到地上，以把孩子交给人照看是剥削人的罪名进行批斗。后来，生产队分配工作，队长故意将最重的工作、路途最远的工作交给父亲。母亲觉得不公平，上门找生产队长理论。土地承包后，地邻故意挤占我们家土地，母亲与人争吵，对方毫不退缩。母亲就向法院起诉，找律师，直到胜诉，维护了自己的土地权利。
　　母亲虽然是一个闭塞的小山村出身的小女人，但是她的思想是与时俱进的。八十年代黑白电视兴起，母亲力主买了我们村第一台。邻居们都争先恐后的来我们家里看电视，那是母亲最高兴的时候，不仅是因为荣光，还因为山村人通过电视看到了外面的世界。母亲每天看新闻联播，了解国家的新政策，看全国各地的新变化，从心里到行动维护党中央的核心地位。别的老人看着智能手机发愁，不知道怎么上手，而母亲却将智能手机玩个通透。人们习惯用微信视频沟通，母亲看了，让我们为她注册了微信，偶尔发个朋友圈，展示她不同的心情。我们坐在城里的家中，时常就能接到母亲发过来的视频请求，与母亲面对面交流。后来有了快手平台，母亲也很快加入，学会了看直播，学会了拍段子，甚至学会了在直播间里与人交流。当最后那段日子来临的时候，躺在病床上的母亲，还在通过快手平台了解外面的天气、乡俗和国家大事。
　　母亲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但母亲的精致、干练、坚强、不屈的形象早已深深的烙上我的心房。我的血脉的每次跳动，都代表着我对母亲，对这个闭塞小山村的向上的小女人刻骨铭心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