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到深处人孤独

　　菲儿终于抵达了一个叫西雅图的远方。
　　那是一个因微软、星巴克咖啡、波音飞机和下雨而闻名的城市。
　　她在绝美的星空下寻找归宿，却发现自己终究只是一个过客。
　　如果命运是大海，爱便是藏匿着的河流，于无数不死的心灵之中奔流不息。
　　而河流最终要奔向大海，爱终究也逃不开命运。只是痴迷于爱恋的人，至死也要抵达它的怀抱。
　　收到菲儿葬礼的通知时，韩宇很愕然，随即他又觉得了然。这是一个他为之偏执的女孩，23岁的年纪，正值美好的青春年华。
　　致使一个高傲女孩香消玉殒的真正缘由，外人是无法知晓的。除了一直深爱她的韩宇，以及她的研究生导师苏慕。
　　陷人一场无望的爱恋，选择彻底逃离，也许是她必然的收梢。
　　她哪里明白，在绝望的爱情中，爱得越是激烈与执着，便越是无路可逃。
　　纵使赔上性命，燃烧成灰烬，也不过是徒增一重悲伤而已。
　　几天以前，菲儿拨通苏慕的电话时，正是西雅图的凌晨，那是他们最后一次通电话。
　　苏慕，你知道吗？西雅图的夜空很美，美得让人窒息。菲儿说。
　　那时，她正站在高楼之上，仰望着满天繁星。
　　这是一个纯粹的女孩，对身边的世界有着极为敏感的触觉，她的心高贵而丰盈。
　　从这一点来看，她与苏慕是一样的。
　　菲儿，你好吗？苏慕低沉的嗓音从听筒里传来，菲儿感觉到这个声音陌生又熟悉，如同西雅图的夜空一般深邃而清冷。
　　爱你是我今生做过最好的事，却不是最对的。菲儿没有回答苏慕的问话，你的目光就在我心里，如同遥远的星河，永远可望而不可即，却又将我整个吞没。
　　菲儿的话也许是说给自己听的。她像一个处于痴迷状态的诗人，自顾自地吟诵着心中的诗句。
　　小糖，不要做傻事！苏慕觉察出了异样，他焦急地喊道。
　　但电话的那一端再无声音，菲儿已将手机扔掉。
　　她同夜空中那颗正滑落的流星一起，划过无边深沉的夜色。
　　此时，苏慕的手机也掉在地上。他的胸口一阵抽搐，嘴角随即流出鲜血，之后便倒在了沙发上。。
　　两年前，菲儿如愿考取心仪已久的文艺学专业研究生。同时，她也遇到了一个愿意倾其所有去爱的人。但是这一次，命运之神与她开了一个玩笑，让她爱上了一个在情理和道德上，都不应该去爱的人。
　　那是一个名叫苏慕的男人，已步人不惑之年。他是校园里著名的白马诗人，开设了极受欢迎的诗歌美学课程。当然，他也是菲儿的研究生导师。
　　在章小糖的眼中，苏慕是完美的。他学识渊博，深沉而不失风趣，言谈举止中又处处散发着成熟男人的魅力。苏慕的这些优点，几乎满足了章小糖对一个男人所有的幻想。
　　但暗恋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妙，又最痛苦的感情。渴望吸引一个人的目光是何种滋味，菲儿心里最是清楚。
　　见到苏慕时，她会尽力地将自己无限放大，她想让他看到自己的闪耀；
　　想念他时，她又会努力地将自己无限缩小，让心中的那份朝思暮想不至于被世俗惊扰。
　　菲儿最喜欢听到苏慕的赞赏，每当他在众人面前说：菲儿同学，理解得非常好！有时候，这种独有的称赞会让菲儿陶醉其中，她知道自己是最能理解他的人。
　　但更多的时候，她又对这句话深恶痛绝，因为每次赞叹又都是一次残忍的提醒，这个提醒犹如紧箍咒一般，紧紧罩住她的思想和心灵。
　　尽管她偶尔也会想，相对于许多暗恋中的人，她是幸福的。
　　因为她几乎日日可以见到想见的人，哪怕终有一别，至少也有三年的时光，可以接受他的教诲。
　　然而，她又是最不幸的，因为无论如何，她的爱情是见不得光的。
　　她无力改变这样一个事实：她是他的学生，现在是，以后是、永远都是。
　　那是一个无风的黄昏，夕阳静静地铺在湖面上。
　　菲儿坐在湖边，将她在情感上的痛苦述说给韩宇听。
　　这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大男孩，自大二时便爱上菲儿。几年的时间，他一直追随她左右，只是为了能在不远处守护她。
　　菲儿也喜欢韩宇，但她很清楚，他们可以是最好的朋友。可以说心里话，但这种感情与爱情无关。这一切韩宇都是懂得的，只是，他和她一样偏执。
　　世上有那么多男人，为什么偏偏是他？韩宇不无悲伤地问。
　　望着天边的夕阳，章小糖淡然地说：韩宇，我不知道为什么，但确实他。随后，她又加了一句，这样的男人，一旦遇到了，我没有办法做到不爱他。’
　　其实，菲儿对苏慕的感情是欲罢不能的。
　　她喜欢他讲课的样子，喜欢他的声音，喜欢他的一切。
　　她痴迷于他在课堂上朗诵的那首《波兰来客》：那时我们有梦，关于爱情，关于文学，关于一场穿越世界的旅行
　　那时，在菲儿的梦里，恰好也有爱情。并且是一场因文学而生的爱情，一场因爱情而想要穿越全世界的旅行。
　　然而，菲儿并不知晓，她所有的心思，苏慕早已心知肚明。
　　诗人的气质，也同样赋予了他一颗敏感而细腻的心。
　　当她那双清澈的眼眸看向他时，他便读出了她眼神中的一切秘密：她爱他，不是一种单纯的崇拜，而是一种出自本能的爱。
　　在苏慕的眼中，菲儿满腹才华，智慧而灵动。她曾无数次令他刮目相看，她的见解也总是与他不谋而合。她甚至于不经意间，早已将他深埋于心的某种激情点燃。
　　不得不承认，他们棋逢对手，他们是彼此心灵上的知音。
　　假如没有那些现实的束缚，没有身上的责任和道德，苏慕真希望能和她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只是理智无时无刻不在告诫他，绝不能对她动情。
　　越是拼命克制，他的心却越是不听从他的指挥。尽管他原本打算将这种感情的萌芽及时扼杀，但心里舍不得这份毫无杂质的爱。
　　他害怕伤害她，又不想失去她。这是他的魔咒，或者说，任何一个普通男人的魔咒。
　　于是，他们没有靠得太近，也没有走得太远。
　　他们默契地谈起了精神上的恋爱。
　　然而，即便是如此，他们的情感依然不能长久持续。
　　苏慕喜欢在自己的书房里，举办小型读书会，这样既能指导学生，又能在家中陪伴妻子。
　　是的，苏慕有妻子，他们的结合也曾是一段佳话。同窗好友、缠绵恋人、交好世家，这些词语都能用在他们身上。
　　或许他们是上帝在心情极好时创造的一对，一切都曾是如此契合。
　　但是，邪恶的妒神似乎是在嫉妒他们的幸福。由于一次意外，他的妻子和年幼的女儿遭遇了残酷的车祸。女儿离开人世，妻子失去了双腿。
　　知道这些之后，菲儿对苏慕更多了几分心疼。在她心中，苏慕是艺术家，他应该拥有浪漫自由的生活，却不得不每日照顾卧床的妻子。
　　她当然更知道，苏慕也是一个负责任的男人。发生了这样的悲剧，他是无论如何不会不管妻子。了解了这一切，虽然令菲儿有些隐隐的失落，却也让她感到欣慰。因为她爱上的男人，应该是这样的，他给出的爱也应该是成熟的。
　　然而，即使知道苏慕不会应允自己任何未来，菲儿也甘愿沉沦。
　　哪怕这样的沦陷，如同一个无底深渊。
　　苏慕的读书会，菲儿每次都会到场。
　　她积极地回应着苏慕的每一个话题。从她的目光中，苏慕仿佛看到妻子年轻时的身影，以及女儿如若活着时的样子。
　　其实，自从那场车祸之后，苏慕便常常感到心神不宁。他忘不了女儿最后的眼神，有时，他望着菲儿，甚至会想起自
　　己的女儿。
　　无数个日日夜夜，苏慕都是在懊悔与自责中度过的。车祸当天，若不是赶上校庆活动，去接女儿放学的就应该是他。那样，妻子也许就不会出事，女儿也许就不会死了。
　　都说书本中藏着疗愈心灵的良药，苏慕却始终没能找到。为了平复心情，他只能一支接一支地抽烟。
　　香烟的燃起与幻灭，让他一次又一次地重温着刹那间的生离死别。那些袅袅腾挪的烟气，就像从秽土中转生的凤凰一样，每一次重生都令他痛得酣畅淋漓。
　　苏慕的妻子同样有着一颗敏感的心，在一次无意的对视中，她竟从菲儿的眼中看到一丝羡慕。
　　那是一种只有女人才能理解的感情，如果不是因为身旁的那个男人，一个失去双腿的女人，又有什么值得羡慕的呢？
　　就这样，她洞察了章小糖心底隐藏的秘密。一个遭受过命运重创的女人，对一个威胁到自己婚姻与家庭的女人，做什么似乎都是合理的。
　　很快，菲儿也觉察到背后那双温柔而犀利的眼睛。她毫不畏惧地等待着那最后的审判，但一切都出乎她的意料。那个坐在轮椅上的女人，脸上写满岁月的沧桑。她温和地说：苏慕一直陪着我，这么多年，他过得太苦了。我知道你们的感情，我来劝他离开我，你好好照顾他
　　那一刻，菲儿内心的良知和道德都在无情地鞭打她，她忽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羞耻，她宁愿自己被对方狠狠地打骂，也不愿忍受这灵魂的熬煎。
　　也许，她比我更需要他。菲儿的胸口隐隐作痛。她很清楚，苏慕宁愿自己受苦，也不会离开妻子。如果他选择离开，她也不会再爱他了。
　　当妻子一次次提出离婚的请求时，敏感的苏慕立即明白了一切。他感到无地自容，犹豫再三，还是剪断了对菲儿在精神上的最后一丝迷恋。
　　他开始处处躲避她，从目光到每一个熟悉的角落。这一切，都令她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对于以爱为生的菲儿来说，得不到真爱便意味着走向绝望。就像一朵失去阳光的向日葵，等待她的，只有枯萎。
　　那一刻，她想起《波兰来客》那首诗里的后半句：如今我们深夜饮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
　　没想到一语成谶。她的爱情深人骨髓，却只能在破碎的命运中恣意沉沦。
　　向来缘浅，奈何情深？苏慕终是像预料中的那样，走出了菲儿的世界。
　　当然，苏慕并不是没有犹疑。那个夜晚，他在书房里彻夜未眠。他反复思量，看着指间的香烟，一点一点燃成灰烬。
　　不知何时，长长的烟灰突然断裂，夹着昏黄的火星儿撒落在桌面上。苏慕心头一紧，所有的私心与杂念，都在那一瞬间找到了它们应有的居所。
　　为了保护两个心爱的女人，也为了摆脱内心深处的负罪
　　感，他最终决定给菲儿一种他能给出的最好的爱，那就是放弃她、远离她。
　　或许这的确是最好的决定，但苏慕没想到的是，这样的决定，足以让菲儿遍体鳞伤。她是纯粹的，也是脆弱的。
　　当无数恋人身陷权衡利弊、斤斤计较的泥淖时，菲儿义无反顾地选择了离开。她要用一场轰轰烈烈的放逐，为爱人献
　　上最动人的祝福。
　　不久，菲儿便办了退学手续。她爱苏慕，爱到不想成为他的拖累。也不愿看到心爱的人，在道德与良心的审判中，无法获得平静和安宁。
　　菲儿，你自由了。你应该去过年轻人都在过的简单生活，拥有年轻人应该拥有的爱情。她这样安慰自己，想着想着，眼泪竟沾湿了衣襟。
　　那天，到机场为菲儿送行的人是韩宇。
　　菲儿，我等你回来，相信我，一切都会不一样的。他依旧是那么固执。
　　只要生命中的那个人出现过，其他人都会成为将就。菲儿用近乎残酷的语气说。
　　既然是将就，以后在一起的人，是谁都不再重要了。让我照顾你好吗？韩宇拥抱着菲儿说，不管有没有结局，
　　我觉得，爱你都是今生最好的决定。
　　那一刻，韩宇似乎忘了，菲儿和他一样，都不愿将就。
　　望着菲儿转身离去的背影，韩宇心底的执着碎成了一地的泪珠。
　　他未曾想到，机场一别竟是永诀。
　　菲儿终于抵达了一个叫西雅图的远方。
　　那是一个因微软、星巴克咖啡、波音飞机和下雨而闻名的城市。
　　她在绝美的星空下寻找归宿，却发现自己终究只是一个过客。
　　那一刻，她才惊觉，在到达远方的那一刻，远方便死去了。对于一颗自我放逐的灵魂来说，仅仅换一个空间是多么无济于事，难以摆脱的痛楚仍然如影随形。
　　为了能在爱情中继续逃亡，她决绝地摆脱了生命的捆缚，从一个荒芜的远方坠落，向一个更加荒芜的远方追逐。
　　在极度偏执的爱情中，爱只会使人走向毁灭。
　　菲儿哪里明白，在绝望的爱情中，爱得越是激烈与执着，便越是无路可逃。
　　纵使赔上性命，燃烧成灰烬，也不过是徒增一重悲伤而已。
　　于是，在章小糖的追悼会上，人们看到了两个极度悲伤的男人。他们都在内心深深埋怨自己的过失。
　　真正深沉的爱，往往是无言的。情不至深处，心不会泣血。
　　两个男人，他们看了彼此一眼，都没有说话，各自将一束白色的雏菊，轻轻地放在了爱人的遗像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