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掉充电器的那一刻,时间向前
拔掉充电器的那一刻,时间向前
文二季
早在大年初二,有一个话题冲上热搜充电器一拔再见又是新的一年。
话题下,一位山东男子感慨,称自己应该是第一个拔充电器的了吧。
疫情结束后的第一个春节,在大部分人都拥有一个悠闲假期的情况下,有些人匆匆回到家,又早早背起行囊。而时间走至今日,大部分人可能都要收拾好心情,告别这场短暂的休憩,回到自己的生活里。
如果说回家是暂时放下肩头背负的生活,回归自己的原始身份,短暂地进入一个安全领域,那拔掉充电器的那一刻,无异于拔营起寨,重新回到自己的战场。而对于由此衍生的种种复杂心情,我是很有体会的。时间回到2009年的春节。因为准备高考的缘故,那年春节我没回家,学校发的两张饺子票还被我弄丢了。考前集训的大教室里关着灯用投影仪放着春晚,我抱着一碗半生不熟的泡面蹲在黑压压的人堆里,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算一道计算题:大学四年,假设寒假平均每年50天,暑假40天,4年就是360天。大学毕业后上了班,每年抛开几个小假期,考虑到路程,也只有春节和国庆的14天可以回家。综上,在你考上大学的那一刻起,在家的日子便开始倒数计时。在那个没能回家的春节,我还没有彻底离开家,便开始贷款想家。而此后的每个春节,都延续了这个模式。回家前的一周充满期待,而在踏进家门的那一刻起,便开始扳着指头数着该离开的日子。
上面写着7天,里面装着365天
对很多年轻人而言,回家和离家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仪式。前者你需要用一周甚至一个月来做实际上的准备,而后者只需要逃避现实到拔掉充电器的那一瞬间。前者从离开的那一刻开始让人向往,而后者从踏进家门的那一刻就让人做起思想工作。而家的概念,在这两者之间兜兜转转,逐渐成为一个圆满的形状,上面写着7天,里面装着365天。
在很多年间,想从北京回到我家乡的那个城市,只有一班夜车。在网络售票还没开放的时候,春节前的车票需要凌晨4点去公交总站的火车票代售点排队买。这样过了两年后,对体力的考验变成了对网速和购买加速包财力的考验。2019年大年初六的午夜列车上,卧铺车厢熄了灯,同行的姐姐说,明年就好了,明年通高铁了。然而又一个365天过去,与回家的高铁同时现世的,还有新冠肺炎疫情。
在回不了家的日子里,我偶尔会思考故乡对我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青春期的时候,家像一个甜蜜的陷阱,它爱着你,守护你,却又以此为名义束缚你。在那几年,我一直觉得这个名为家的玻璃缸像一个迷你的生物圈2号,用它小气候下的独特规则,试图将你塑造成符合它逻辑的形状。
而被催婚的那几年,回家更像是要打仗,要从头到脚到精神地武装好,才能相安无事地过完这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一周。而在这短短的7天里,可能还要面临家乡人际圈里的推杯换盏,突然遭遇人人都带着老公和孩子的同学聚会。我无数次坐在喂孩子的喂孩子、聊老公的聊老公的聚会桌上,百无聊赖地把餐巾纸叠成各种形状。那时你会突然意识到,当年那个你千方百计想要摆脱的鱼缸,待你在外边叱咤风云一场,自以为衣锦还乡时,你和鱼缸里的水,已经互不相融了。
在那些年,故乡这两个字,对我来说既是近乡情怯,也是危机公关。拔掉充电器的那一瞬间,对我而言,比起舍不得的情绪,更多地是松一口气。
而现在,时间和距离让这一切都产生了变化。三年间,在透明墙的背后,家乡变成了一个可望而不可即、想回却回不去的地方,变成了百万千米网络光纤之后的那一个点。所谓距离产生美,在人和家乡之间可能也是同等逻辑。
曾经暗潮汹涌的针锋相对不见了,鱼缸里的小气候变得温和而贴心,仿佛八月的暴风带离开后,阳光重新铺满柔软沙滩的海湾。它在我眼里,第一次接近了文学中对家这个定义的本来面目。而我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双操纵暴风带的天气之手,也许叫控制欲。我希望家人变成我心目中的样子,而家人也如此看待我。
而站在漫长的时间之后,你会发现,父母和亲人都变老了,家里的家具也变旧了。十余年前你兴致勃勃地按照你的喜好刷的彩色涂料墙,如今已经暗淡到看不出颜色。你中学运动会时发的小板凳碎掉了一个脚,当年搬家时买的餐桌沾满了陈年的油渍,你第一年工作时年会上发的暖瓶积满了洗不掉的水垢,而父母煮饺子时会忘了关火,问过的话一天之内会再问两三次。而此时你又惊奇地发现,你再次回到了这个鱼缸里,这里的一切还都是当年的样貌,包括空气中游走的尘埃,还有被褥上太阳的味道。
这时我突然懂了,那些人拔掉充电器的那一瞬间,为什么会不舍。
而家,一直在你的行囊里
很多年以来,如我般漂泊在外的年轻人与家乡的关系都是紧张而尴尬的。这种紧张体现在家乡亲友不断劝你放弃在外的拼搏时,体现在家庭聚会上长辈话里话外的催婚里,体现在同学见面时对方开来的车子、领着的孩子、邀你前去的房子上。而尴尬则会在一个人深夜窝在出租屋里煮泡面时,在清晨踩着不合脚的高跟鞋挤通勤地铁时、在每个月交完房租细数银行卡余额时,以及面对摇不上的车子、不敢要的孩子,以及买不起的房子时,伴随着一丝细密的委屈和不甘心从心口慢慢渗出,最后虬结成一张名为想家的网。
爱却又躲避,想念却又不甘。对于漂泊在外的人而言,这是你与故乡的真实的关系。
7天的春节假期像一个结界,它隔离了你与真实的世界,短暂架空了你与原属于自己的真实生活。反正只有7天,回来待几天还是要走的。这样的信念像一道护心符,让你不需要再绷紧自己的精神和身体,可以做一些平时不会做的事。从这个角度上来说,7天后必然的离开,像一个家庭关系的守护者。也许带着这种心情,才能更好地感受什么是家,而什么是故乡。
时间倒退7天,还记得吗?打开家门的那一瞬间,那些更加原始的、属于曾经的你的东西扑面而来,在父母的拥抱里,你漂泊的灵魂落地。在这个名为家的空间里,你的社会属性短暂消失,只剩下从出生起就携带的原始身份谁的孩子,谁的晚辈,谁的兄弟姐妹。
没错,是家和故乡守护着你的原始身份。拥有故乡和没有故乡的人行走于世时是完全不同的,在沈从文离开湘西的18年间,湘西却未离开过他;茨威格作为昨日世界的流亡者,灵魂永远守着旧世界的维也纳。
然而倒数计时总有结束的一天。记得在那些曾经与午夜绿皮车相关的日子里,我无数次地在憋屈的上铺翻过身面对隔板,闭上眼睛时想,过了这一夜,明天又是属于我的战场。而今年,高铁的开通把告别的时间缩短了,却又无限延长。那一刻我拔下充电器,第一次体会到,在倒计时的分针归零时,脑海里又开始无限读秒。
此刻我在想,离开家的那一刻,让人难以割舍的究竟是什么?是对亲情的放不下,还是与原始身份的暂时告别,抑或像一场反复经历的成人礼呢?我不太清楚我的答案,而每个人应该也有自己的答案。
但无论如何,就像疫情之后重新启动的世界一样,离开家的那一刻,停滞了7天的时间也该向前走了。有一句流传很广的话是:既然选择了远方,便要风雨兼程。一年一个7天的轮回守护着你与家乡的关系,而家乡守护着一部分更加原始的你。但也仅此而已了,真实的你属于更广袤的世界,你与家的关系,就如新年伊始的7日与365天的关系,是你能量的来源,也构成你最坚实的根系。
拔下充电器的那一刻也许悲伤,再次踏上站台的那一刻,置于你面前的,就又是一个新世界了。
而家,一直在你的行囊里。
监制:皮钧
终审:蔺玉红审校:张斯絮刘晓刘博文编辑:刘博文臣昕月(实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