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江周刊湘韵丨做阳春

　　张声仁
　　一丘丘水田，坦坦荡荡、赤身露体地躺在山村。肥肥瘦瘦，高高矮矮，靠着山，依着水。它们是山村的舞台，一年四季，老天爷在为它们布景。
　　舞台上演出的主角，是做田人。春来了，演出之前，幕后有人在对台词呢！
　　老哥，今年还打算做几担谷田？
　　老啰！身子骨不行了，做不动了，儿女也不准。可今年我还想做它个三五担谷田，点个卯，莫把手艺荒废了。自己种出的谷子，煮饭吃着香。
　　是哩是哩，岁月不饶人，劳累一辈子，也该享享清福了。你这个种田的老把式，才分田那时节，做五六十担谷田都不在话下，好手艺！
　　现在世道变了，年轻人都不用在田地里刨食，也有吃有穿。这上好的田土，荒了，可惜呀！
　　两个闲暄的老人，是儿时的玩伴，土里刨食了大半辈子的好友。他们被儿女数落，不约而同走进了熟悉的田野。雨水到了，布谷鸟叫了，草绿了，花开了，阳春铺天盖地而来，他们急哩。一担谷田，就是秋后能打下一担稻谷的水田。放眼望去，这垅坎里，高坎上，有成百上千担谷田，那是成百上千担金黄般的谷粒，是活命的粮食哩，是安身立命的本钱哩！
　　儿女们翅膀都硬了，早已开枝散叶成家立业了。他们背井离乡，在外头打拼，都有头有脸地出息了，有的还发了大财。七老八十了，不愁吃穿，还去田间耕耘劳碌，会惹人家笑话，儿女们要面子，是决不允许的。过团圆年，吃完年饭，儿女们七嘴八舌地数落，已不是一次两次。最后家庭会议表决的结果，是坚决不准老人再去侍弄水田，那几十担谷田，乡邻谁愿耕种，就拿去，也不要什么租金。如果闲得无聊，只要不到泥水田去劳作，在旱地种点蔬菜瓜果，还勉强可以考虑。
　　看到儿女富足，老人是欣慰的。儿女不准自己再下水田去劳作，这份孝心令人热乎乎的。可现在突然要停下忙碌了大半辈子的活计，心里又有些伤感。望着这承载了几十年养家糊口重任的肥田沃土，一朝分手，难免依依不舍。高坎上那块两担半谷田，原是块小旱地，为了让它变成种稻子的水田，自己带着一家老小，从老远的半山腰开挖那条小水圳，整整花了半年的工夫。靠山边的这一大片冷浸水田，长年累月一担担粪肥挑进来，才使它们变成肥得流油的上好农田。现在突然不打理这些曾经挥洒汗水的土地，心里不免空荡荡起来。
　　和煦的阳光照在田野。晒着暖暖的太阳，吹着不寒的微风，听着阳雀子叫春的鸟鸣，坐在田埂上的老人，眼里潮潮的。他忍不住从长出了茸茸绿草的田里，抓起一把泥土，使劲地捏着，土屑纷纷从指缝间滑落。
　　农家人的阳春，不是看热闹看出来的，而是挥汗倾情一犁一锄干出来的。老天爷恩赐了这明媚的阳光，给了这宽广的台面，怎么能隐形退场缩到幕后去呢？让这天上的阳光白白洒在肥田沃土上，空长一地野草，心里无论如何踏实不了。
　　顷刻间，老人的泪水，簌簌而下。他呆滞的眼神，忽然放出了光亮。他有了主意，做了一辈子的阳春，不能落下遗憾。
　　枝头的阳雀子，叫得正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