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片来自网络 我佛慈悲,小僧恐犯下意业,罪孽深重,望佛祖恕罪。小僧二十年来,本望修成天道,恐怕是要坠回人道之中了。我心中默言。此刻,我跪在佛前,身心颤抖,双眼含泪,向佛虔心拜下。 佛许久未言,我抬头看向我佛:慈眉善目,宝相庄严。 我起身站立,双手合十,身体朝向佛,低头退出佛殿。我抚平身上的袈裟,穿过佛殿一侧的连廊,向远离佛殿的方向走去,前面是我的寝房。 一个圆头和尚正在我的寝房门口等我,我走近到前方门口,顺口问他:好了吗? 方丈,安装好了。我让安装的师傅试了,没问题。安装的师傅说他还有其他的活,下山还需要点时间,我就让他先走了。这个是遥控器。 我接过遥控器,向他点了点头,他安排得挺好。好的。你先去吧。我说着,往室内走去。 圆头和尚仍站在原地,说:方丈,快到中午了,需要我把斋饭端过来吗? 不用。我要准备去下,下午叶施主要来。我停在门口,想了想,给圆头和尚说:叶施主是贵客,他和我谈事的时候,你们不要过来打扰。 好的,方丈。叶施主是我们的贵客,我会传达下去。圆头和尚向我做了个揖,叶施主上次来,送了不少香油钱,这次应该也不会少。我依照上次叶施主来时准备的果品,可以吗? 我面带微笑,双手合十说:善哉,可以。 圆头和尚向后退了两步,转过身走了。 我进到房里,看了看新安装的换气装置,它可以把外面的新鲜空气吸进来,过滤后吹进房间。这是专门为叶施主准备的,他是一个重要的客人。我还要为叶施主准备些其他的东西,这要花些时间。 叶施主,请上座。我引叶施主入座。然后示意圆头和尚可以离开了。 我和叶施主盘着腿,面对面坐在我的寝床上。出家人看重修行,我的床品非常简单:晚上就寝,一张布单一条薄被;白天会客,一卷竹席一个方桌。和上次与叶施主清谈一样,我坐在里侧,面对着叶施主,他身后是半开着的窗户,换气装置过滤过的空气会从窗户中出去。 方丈,好久未见。从上次见面到现在,已经有三个多月了,方丈的佛学修为,想来是又精进了不少。弟子这次过来,希望方丈能指点迷津。叶施主表情凝重,似有所求。 哪里哪里!应该是退步了!我实话实说。 方丈过谦了。叶施主顿了顿,继续说:实不相瞒,我最近有些烦躁。我有一个独生女,上个月在驾车通过一个路口时,被被一个侧向行驶的车撞了。现在还在ICU病房里,快一个月了。叶施主的嗓音有些沙哑,说不下去了。 阿弥陀佛,叶施主不要太过于悲伤。市里有很多很多名医,您家底丰厚,略散小财,多请名医,女儿定能逢凶化吉。我一边说着,一边看着叶施主,他表情依然凝重,似乎已经尝试过我说的方法了。于是我继续说:在佛家看来,每个人都有今生前世,您的女儿今生是来给您还福报的。她现在我顿了顿,没再说下去。叶施主脸上闪过一丝释然,但很快又愁眉不展。 叶施主,撞了您女儿的这个人,自有法院公正判决,也会有相应的民事赔偿,也会为您纾解一些愁意吧? 我倒不在乎那些钱。那个司机喝酒了,已经被抓起来了。叶施主似乎也不关心撞人的司机的情况,我明白,事情已经发生了,还是女儿最重要。 叶施主,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您女儿给您带来了二十年的福报,或许她也在帮您还之前的业报呢。叶施主还是要多往好处想。我把身体倾向前,摸了摸桌上的香炉壁上的龙虎雕纹。 我的业报?叶施主脸色一变,似有所思,表情慢慢变得有些痛苦。我坐直身子,静静地等他说话。 方丈,这些年来,我是赚了很多钱,可是这些钱都是干干净净的。而且,我也散了很多钱,就是想广结善缘,包括咱们寺庙的 叶施主。我打断了他的话,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今生的财富,只是前世所积的功德。今生所散去的财,才是为来世所积的功德。叶施主在我寺的布施,都会成为叶施主来世的福报。 那我广散家财,能为女儿祈福吗?叶施主对女儿的关心,已经远超来世的福报。 俗世间所谓的‘财’,在贫僧看来,是身外之物,够用就好。我看着叶施主,他也看着我,欲知来世果,今生作者是。叶施主为您女儿广散家财,能为您和她的来世积福报,也可以为您女儿祈福。 叶施主若有所思,似乎找到了女儿康复的一线希望。寝房外明亮的光线从窗户中射进来,照在叶施主身上,香炉中出来的烟围绕着他,他的身形逐渐挺直。 叶施主在十分钟后起身,我送他到寺门口,说了一些女儿定会康复、凡事要往积德处用力之类的话,让叶施主宽心。叶施主千恩万谢后,我目送他离去。 我回到寝房,小心翼翼地把残香扔到室外的空地上,回屋收起香炉。出门走回佛殿。 我佛慈悲,小僧罪孽深重,望佛祖恕罪。小僧已不再奢望留在人道之中了。我跪在佛前,泪眼汪汪,向佛拜了拜。一如既往,佛许久未言。 我起身,退出佛殿,回到我的寝房。叶施主下午要过来,按三个月前那样,我要仔细准备接待叶施主所需要的物件,备好桌几、打开窗户、开启换风机、准备香炉。 叶施主,切莫过于悲伤。我用食指点了一下叶施主的手,然后双手合十。丧女之痛让他无法自持,入座以后他就双手扶着桌子,浑身颤抖。 我口中轻声念着一段经文,看着他哽咽了十多分钟。我掰下一根香蕉,推到他的手边,他没动,但哽咽的声音慢慢停下来了。 这一定是报应!报应!报应啊!叶施主终于说话了。他挺直腰板的同时,两行眼泪同时落下,掉在他前面桌子上,与之前的眼泪汇在一起。 我双手合十,看着叶施主的一双泪眼,其中满是不甘和懊悔。我轻声念了一句阿弥陀佛,等他继续说。 这几个月来,我捐了好多钱。有捐给佛家的,有捐给红会的,有捐给各种救济会的,我还以我女儿的名义成立了一个基金会。可是他边哭边说,我连婚房都给她准备好了,我真后悔把上次她带回来的那个小伙子给撵走了。自己爱了一辈子的女儿,突然要去爱别人,真是让人受不了。方丈,您说呢? 他看着我,我略微点点头,示意他继续。 说真的,那个小伙子还是不错的。硕士还没毕业,就自己开了公司。虽然公司刚起步,规模还不是很大,可他很有我当年的闯劲。他俩年纪也合适,如果等我女儿大学毕业了,俩人一结婚,前途无量啊。我今天第一次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了一丝亮光,他似乎看到了女儿和那个小伙子终成眷属。不过这点亮光,很快就黯淡下来了。 唉,再也看不到了。我女儿躺在ICU病房的这几个月,他还来过两次,每次都哭得比我还要伤心。方丈,您说我是不是不应该拆散他们呀?呜呜呜 叶施主,如果拆散这一对恋人,就是这是您所说的报应。我想施主大可不必过于伤心,这只能说明两人尚未修成夫妻缘。我双手合十。 他好像被雷击中了一样,双手抓住桌几的边缘,身形佝偻,体如筛糠。我不得不从另一侧抓住桌几,避免他掀翻桌上的果盘和香炉。我有点后悔,应该让他在女儿结婚的幻想中多停留一会。 20年前的一天,我夫人临产。我开车送她去医院,路上撞了另一辆车,那辆车上也有个孕妇。他抿了抿嘴,撞上前面的车以后,我还下车去看了一下,我感觉不是很严重。我说我得先送我老婆去医院。我还留了一张名片给那辆车。 善哉,叶施主,这也谈不上报应啊?我说。 三天后,我带着新出生的女儿和老婆回家。在办出院的地方,我又碰到了被我追尾撞了车的那对夫妻。他们的孩子没了。叶施主抓起桌上的那根香蕉,瞬间捏成了两段。方丈,您说,他们的孩子是不是来找我女儿索命的呀?但他们是三天以后才发现胎死腹中的,这也不一定是因为我导致的。我离开医院的时候,还给他们留了2万块钱,那可是20年前的2万呀! 叶施主,俗语说:人死不能复生。在佛家看来,人的离世,只是再一次进入了轮回而已。如果有缘叶施主,来世您还是可以再与女儿见面的。我不想和他继续谈下去了,于是我换了个话题:叶施主,贫僧可以再为您的女儿举行一次诵经祈福。 呃,好的,感谢方丈。叶施主有些意外,他接着说:那可是20年前的2万元呀! 叶施主,我这就安排寺里的高僧为您女儿诵经祈福。我侧过身子,双脚已经穿进僧鞋中了。 叶施主扶了扶桌子,准备坐起来,说:今天就说这些吗? 人死不能复生。叶施主还请节哀。我站在床下,向寝房门口走去。 叶施主也不好再继续坐着,转身下床。我送他从前门出了寺庙,然后转身回到佛殿,安排几个僧人为叶施主的女儿诵经,然后回卧房收拾桌子和香炉。 寺里的几个僧人听到是给叶施主的女儿诵经,他们知道叶施主最近几个月向寺里布施了大笔财物,就诚心诵经去了。 我佛慈悲。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我在佛殿外双手合十,对着佛像深深地鞠了一躬。下午叶施主要来,距他上次过来已经有两个多月了,我可得好好招待他。我一如既往的准备了香炉、茶点,等他一进寺里,我就会把他请入座。 叶施主的表情告诉我,他还没完全走出女儿离世的阴影。但他一开口,我就明白,他所苦恼的已经不全是他的女儿了。 方丈,我女儿去世后的这两个多月,我一直想找朋友聊天,刚开始还有人能陪我叨叨,听我诉诉苦,但最近这几天问谁谁忙。 叶施主这是来找我诉苦的呀? 不是不是,方丈您误会了。叶施主摆摆双手,方丈您就别拿捏我了,我最近确实是有些心烦。 叶施主,尘世间俗事繁杂,您的朋友们忙,也是情有可原的。等他们空了,自会与叶施主联系的。我双手合十,微笑地看着他。 希望吧。不过有些人明明没什么破事,也说自己忙。唉,算了。他的眉头稍稍放开了些。 叶施主不是也每天忙于这些事情吗?何必犯下这不大不小的口业。善哉!我双手合十。 啊啊啊,方丈批评地对。我不该说这种话。叶施主拍了拍自己的腿。 善哉善哉,叶施主。在佛家看来,人与人之间的亲情、友情,都是缘。如果断了联系,只是说明施主与这些朋友的缘分尽了而已,叶施主大可不必烦恼。我看了一眼叶施主,他显然并未参透朋友间的缘分,朋友的离去让他有些痛苦。 叶施主,俗世间所谓的结缘,不是你投资给那些朋友,而是施予。既然是施予,就不要一直念念不忘着想得到回报。正所谓广结善缘,即为布施。我看到叶施主似乎有所动。 方丈,您是说叶施主顿了一下,想了一会儿继续说:我的那些朋友,大多数结交,确实是因为我当年处于事业的上升期。我们之间,有互相赚钱的,有我拉过一把的,也有拉过我一把的。我也大概明白,我女儿住院的这几个月,我已经慢慢离开了这个圈子,其实现在我对这个圈子也没有什么留恋的,与这些朋友的缘分也确实该尽了。按方丈您说的,我和这些朋友之间已经没有所谓的施予关系了。我明白了,感谢方丈。叶施主双手合十向我鞠了一躬,我略微回礼。 如方丈所言,我还明白了一点,我与我夫人的关系也是该尽了。叶施主说这些话的时候,面部没有什么变化,显然他们夫妻之间的关系一般。女儿在的时候,她投入的感情主要是对女儿的。我整天忙于工作,对她施予的感情很少,慢慢地,我们两人的感情就淡了。前年前年我们私下离了婚,直到女儿去世,我们离婚的事都没让女儿知道。不过我们离婚前,我转给她了一笔钱,她后续的生活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看着叶施主释然的表情,我知道他已经慢慢放开执念了,他俯下的身子也慢慢直立起来。换风机把香炉中的烟缓缓地吹向他,半开的窗户中进来的阳光,从背后照在他身上,在叶施主身边产生出了一道光晕。我有些恍惚,似乎放下执着,真的可以立地成佛。看到叶施主已经想通了女儿、妻子、朋友的情缘,我长吁一口气,和叶施主一样感到放松。 一晃眼又是半年多过去了,叶施主似乎消失了一样。寺内也再没有收到过他的布施,各种媒体的报道上也没有只言片语提到叶施主,这个曾经很成功的企业家,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或许他真的已经了却尘缘,散尽家财,归隐山林。正因为如此,当我接到他下午将到寺中的电话,我着实吃了一惊。 忙完中午的佛事,我匆匆走回寝房,叶施主早上打的电话,说他中午左右就会到达。经过佛殿的时候,我扫了一眼佛像,心中闪过一个念头饿鬼道。 今天凌晨下了点雪,早上就化了,天寒地冻。我像之前那样布置好房间,叶施主还没到。早上他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声音虚弱,我估计他过来的路上会有些耽搁。我在隔壁的房间里等他,顺便诵读佛经。 叶施主面色苍白,我扶着他走到床边,帮他脱下并摆好鞋子,帮他坐在往常的位子上。我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就坐,等着他缓了好一会儿,他的面部才重新有些血色。 今天打车过来的,路上有些咳嗽,我停车去买了些止咳药,有些耽误,让方丈久等了。叶施主双手合十,向我略微鞠了躬,显然身体的不适影响到他了。 无妨,叶施主,这是身体有些不适吗?我想知道他到底怎么了。 肺癌,晚期,前天确认的。叶施主苦笑着说。 善哉善哉,叶施主广结善缘,定能逢凶化吉。我双手合十。 不会了,医生已经让我不要花钱去治了。一个之前关系很好的医生告诉我的。叶施主看着我,眼神有些绝望,他说估计就1到2个月,最多了,他让我早做准备。唉,准备啥呀? 叶施主,似乎对尘世有许多不舍? 也不全是,我只是有些不甘心。从去年到今年,我发生了太多的事。曾经用尽心血建立的家庭和事业,包括我自己,崩塌的崩塌,毁灭的毁灭,再过两个月,连我这最后的躯壳都要没有了,唉。叶施主的眼神黯淡了许多,眼泪流了下来,女儿去世,老婆反目,真的是妻离子散,家徒四壁,人财两空啊。我公司还有一些债没清,现在我连治疗肺癌的钱都没有了,还不如唉,家没了,钱没了,朋友也都没了,孤家寡人一个。混成这个样子,我也算到头了。 叶施主的泪,形成了四道水线,顺着脸颊两侧流了下来。他四十多岁,之前保养得挺好,没有皱纹。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只是静静地等着,等他从情绪中平静下来。 我知道。叶施主说出这三个字,接着又哽咽了好一阵子,才继续说,我这只是个皮囊,现在该把这副皮囊丢弃了。这是方丈您之前教导我的。诸行无常,诸法无我,阿弥陀佛!叶施主双手合十。 善哉善哉,人生皆苦,叶施主。我双手合十,向他回礼。 对对,感谢方丈。是皮囊受苦,看样子我还没有完全摆脱分别心的干扰。 诸行无常,诸法无我,人生皆苦,万事皆空。 感谢方丈,弟子懂了。 何为方丈?何为弟子?叶施主还是没完全明白?我笑着看了一眼他。 哈哈,明白,我想通了!叶施主笑的声音有些大,但疼痛很快把他又拉了回来,他右手按着胸口,深深地咳嗽了几下,表情痛苦,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 我和他又闲聊了一会儿,他就离开了。虽然步伐有些缓慢,但他似乎已经不那么害怕即将到来的死亡。我等他走后才收拾屋子,把香炉和茶点清理干净。 叶施主不会再来了,一个月后他死在了家里。死之前他给我打了个电话,电话里我没有说话,他只说了两句身体已朽,六根清净,然后就被剧烈的咳嗽打断了,咳嗽了几分钟,电话中就再也没传来任何声音。 几天后,负责给处理叶施主后事的律师,把叶施主的一些资料给了我。叶施主死的时候,亲人朋友都不在身边,只剩下一间两居室,遗嘱中说要捐赠给我的寺庙。律师又说,叶施主还有一些负债,需要把房子卖掉后,先偿还这些负债,然后支付律师费用,剩下的才能作为捐赠给到寺庙。我并不在意这些,让律师去处理就好了。 律师没想到我这么爽快,说:叶先生一定是方丈的得意弟子。 善哉,为什么这么说? 律师也对着我双手合十,说:叶先生去世的时候,盘腿坐在床上,倚着床背,胸前戴着佛珠,双手合十。 我让寺里的圆头和尚在寺的后山挖个小坑,圆头和尚问挖多大,我说半米宽半米深就行,圆头和尚拿着锹去了。 我从寝房中拿出一张黑白的相框,立在寝房内佛像的脚下。我朝着相框跪下,三拜叩首,眼泪顺着我脸上的皱纹四散横流。相框中是我的妻子,20年前她因为一场追尾事故而胎停流产,流产一个月后因抑郁症而自杀。 过了一会儿,圆头和尚敲门说已经挖好了坑,我让他去休息。我留下了妻子的黑白相框,把剩下的一些无味透明的神秘液体、挥发这些液体用的香炉、叶施主20年前赔给我的2万元钱,都埋了进去。我有充足的时间等着它们在地下腐烂,然后消失不见。 我很清楚,我虽然身在佛门,但死后一定会坠入畜生道,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