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临朝听政后,文帝还顾周勃随口问道:一岁之内,天下决狱几何?周勃一愣,回答说:臣不知。文帝又问,一岁之内,天下钱、谷出入几何?周勃仍是茫然,一时汗流浃背,惶恐莫名。文帝转身问此时已改任左相的陈平。陈平当即答道:此二事各有专职,他们均为臣属下。陛下欲知其数,臣可召来问之。文帝说:二事何人专管?陈平说:陛下欲知决狱之数,可召问廷尉;欲问钱、谷几何则可命治粟内史来禀报。文帝作色道:既然诸事都有人专管,足下作为左相还须主管何事呢?陈平跪伏谢罪道:臣诚惶诚恐。陛下不知臣驽钝,使臣待罪于左相之位。臣以为丞相之职,应是上佐天子理阴阳,顺四时;下抚百姓,劝农耕,育万物;外镇四夷诸侯,内统百官使之各尽其职。此上、下、内、外,便是丞相之职。倘有不当,陛下可责臣以罪。 文帝微微颔首说道:卿言甚是! 周勃越发惭愧得无地自容,一等退朝,便几步追上陈平,虎着脸责问道:你只顾自己在皇上面前滔滔不绝,平素因何不先教教我呢? 陈平轻松地笑着说道:公居上相之位,难道竟不知自己所任之职为何? 周勃回到家里,犹是长吁短叹,寝食难安。偏巧有一故人来访,叙谈间劝说道:公既诛诸吕,立代王,威震天下,爵封万户之侯,位居人臣之极。古人有言,树高招风,功高招忌。为今之计,当及时抽身而退,方可为安;若再恋栈不去,只怕祸在旦夕!周勃听后大为惊恐,旋即上书谢病,请还相印。文帝准奏,免去周勃相职,不再分左右相,专一以陈平为丞相,统领百官,总揽朝政。 但陈平单独为相还不到一年,就因病去世,谥为献侯。这位身经高帝、惠帝和吕后、文帝三世,无论在楚汉战场或宫廷权力角逐中都能纵横自如,即使遇到险情也总可转危为安的智能老臣,在临终回顾自己一生时,却颇有自责之意。他坦诚地说:我多阴谋,是道家之所禁。吾世即废,亦已矣,终不能复起,以吾多阴祸也!(《史记》本传)陈平说吾世即废,说明他对自己的列侯封号死后不久可能会被废黜已有所预感。后来勉强传了三世,到他的曾孙陈何,因擅夺人妻,坐法弃市,果致绝封。 陈平之死,给了周勃一个复出的机会。不久他就获得任命,喜出望外地再次坐上了人臣之极的相位。 其实文帝这次对周勃的任命,并非倚重,只是权当一个过渡。有句俗话说得好:一朝天子一朝臣。文帝很清楚,真正能够成为他股肱大臣的不可能是前朝留下的功臣,只能是由他自己去发现和培植的新臣。在这以前,他从对各郡县的考核中,发现河南郡守吴公治绩列为天下第一,就将他征调来京,擢任为廷尉。吴公向文帝推荐了他的一个门客,那便是来自洛阳的卓荦英才贾谊。自汉迄今,贾谊可说是中国青年学子心目中的偶像。单是读一读他那篇行文汪洋恣肆、立论高峻警策的《过秦论》,就会让你一唱三叹,无限神往。文帝与贾谊交谈后,大喜,立授为博士。此后每逢朝议,诸老先生不能言,唯独这个二十出点头的青年博士对答如流,而又能恰如人意,满朝文武一时皆以为能。文帝特予超迁,不到一年,就将他升为九卿之一的郎中令的属官中大夫,职掌议论,秩比二千石,已属高官。英姿勃发的贾谊,又接连提出了改定朝制、修订法令和令列侯赴国等一系列建议。文帝意欲进一步倚重贾谊,拟议任贾谊以公卿之位,使之与诸大臣并列。这一下功臣们发急了,周勃、灌婴等等对贾谊来了个群起而攻之。他们说:这个洛阳来的小青年,刚学了点皮毛,什么都不懂,只会擅权乱事! 众怒难犯,文帝不得不将拟议搁下。但同时却颁发了这样一道诏令: 朕闻古者诸侯建国千余,各守其地,以时入贡,民不劳苦,上下欢欣,靡有遗德。今列侯多居长安,邑远(指离所封食邑远),吏卒给输费苦,而列侯亦无由教驯(同训)其民。其令列侯之国,为吏及诏所止者,遣太子。(《史记》本纪) 这份诏令便是根据贾谊建议起草的。诏令规定,所有受封为列侯者都必须离开长安到各自所受之封国去。只有两种人可以例外:一是朝廷现职官员;二是有诏令允许留京者。就是这两种人,也须让他们的太子去封国。文帝之所以这样做,不仅为了摆脱功臣们的掣肘,还有一层更深的考虑:列侯聚集于京,久之必将形成与皇权抗衡的一种力量;各令之国,使其化整为零,就不会再构成威胁。 对文帝来说,这既是一次较量,也是一次冒险。他深知自己还远没有获得一言九鼎、一呼百应的权威。但为着建立真正的帝王集权专制制度,他又必须这样做。 果然,诏令发出后多日,列侯还是借故拖延,谁也不肯响应。而这时候的贾谊,更成了矢众之的,毁谤四起。 文帝看出来了,贾谊的存在,已成了列侯抵制赴国的一个借口。作为皇帝,他必须维护自己诏令的权威性。权衡再三,不得不以贬抑他极为欣赏和器重的少年奇才贾谊,以换取对列侯的控制权。于是便命贾谊离开长安,南下去做长沙王吴差(高帝时异姓七王之一吴芮元孙)的太傅。贾谊襟怀未展,壮志未酬,却也只好被迫离京赴任。长沙国都临湘(今湖南长沙),西有湘江蜿蜒流过,附近又有汨罗江,传为一百多年前遭放逐的楚国三闾大夫屈原投江自沉处。贾谊常常踯躅于湘江之畔,伤屈原之《离骚》而作《离骚赋》,仰天浩叹:乌呼哀哉兮,逢时不祥;鸾凤伏窜兮,鸱鸮翱翔! 贾谊既已离京,文帝就有了话语权,再把周勃找来,说了这样一番话: 前日吾诏列侯就国,或未能行。丞相吾所重,其率先之。(《史记绛侯周勃世家》) 这实际上要作为丞相的周勃扮演一次带头羊的角色,率先赴国。 周勃已经别无选择。他一离京,按规定就得交出相权。文帝即以太尉灌婴继任丞相之职。 周勃是在高帝六年(公元前201年)受封为绛侯的。文帝前元二年(公元前178年)十月他从长安起程,经过千里跋涉,终于来到自己封地。绛,春秋时属晋,韩、赵、魏三卿分晋后属魏,其故址在今山西省曲沃县西南。 人性的普遍弱点是难以忍受从颠峰到低谷的回落。在我们面前有两个周勃:一个是年少时曾以编织薄曲(一种养蚕器具)为生的周勃,对这个周勃来说,能够当上侯爵,还有自己的封国,已是连做梦也难以想到的荣华富贵的顶点。还有一个是现在的周勃。对这个曾经做过太尉、丞相的周勃来说,叫他如何能接受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位,突然被放逐到这个绛水之畔的小山城来呢?周勃在绛邑住了一年多,就像当年由楚王被贬为淮阴侯的韩信那样,经常处于失落、怨愤的痛苦折磨中。与韩信有所不同的是,这位曾经叱咤沙场的大将军,如今却胆小如鼠,日夜恐慌,总以为有人要来刺杀他。遇到河东守尉巡视各县到绛邑,他甚至会紧张到如临大敌,自己戴盔披甲,令家丁各持兵械,严阵以待。如此反常情况,难免招人猜疑,有好事者上书告以谋反。文帝对周勃本来就存有戒心,得报后即下令械系周勃入京论罪。满朝文武竟没有一个肯为周勃说句公道话。这种情况说明,一是周勃在京时与大臣们的关系似乎不怎么融洽;二是此时文帝的权威已有了很大提高。 幸好,当时任廷尉的是一向以持议平正著称的张释之,没有草率将周勃定罪。只是每回审问,生性木讷的周勃又不会自辩,张释之也无由开脱,暂且将其锁入请室。请室即请罪之室,是汉代专门惩治官吏犯罪的特种监狱。所谓英雄末路,在这时候的周勃眼中,请室的狱吏威严若天神,凶猛似虎狼,咳嗽一声都会吓得他浑身打抖。后来实在忍受不了种种屈辱,只好暗中令家人以千金贿赂狱吏。果然有钱能使鬼推磨,原先凶神恶煞似的狱吏,突然变得笑容可掬,不仅从此不再凌辱,还给他出了个解救自己的主意,只是不便明告,就在公文的背面写了五个字:以公主为证。这使周勃一下开了窍。原来周勃长子周胜之,娶的是一位公主文帝之女。狱吏就是教他去走这条可以通天的内线。后来周勃正是利用儿子来探监的机会,暗中将此意说出。公主便去找他的舅公薄昭。此前,周勃曾将自己所受赏赐让予薄昭,因而薄昭也很愿意借此机会还个人情债,就去找了他的姐姐薄姬。这么一个圈子兜下来,居然惊动了当时的最高权威薄氏皇太后。太后听说周勃将被以谋反罪诛杀,立刻召见文帝,气得摘下头巾向儿子狠狠掷去,愤愤说道:想当初,周勃手掌皇帝玉玺,身兼北军统帅,却没有造反;如今局居一个边远小城,反倒造起反来了,这能教人相信吗?汝不知是听信谁的谗言,竟做出此等屈害功臣的蠢事来! 与此同时,原先曾奏劾周勃居功自傲的袁盎,也不信周勃真会谋反,特地为他作了无罪辩护。更为难得的是贾谊。因受周勃等大臣的排挤,贾谊先被贬为长沙王吴差太傅,后又改任为梁王刘揖太傅。但当周勃被以并不存在的谋反罪械系入狱时,贾谊还是向文帝直言进谏,以为此种做法有违为君之道。他说古之天子必以廉耻节礼对待大臣,大臣有过,废之可也,退之可也,赐之死可也,灭之可也,但却不能束缚之,系緤之,输之司寇,编之徒官。文帝深纳其言,是后大臣有罪,皆自杀,不受刑(《汉书贾谊传》)。在这种情况下,文帝才不得不缓和了下来,命人持节至狱,将周勃释免。 死里逃生的周勃重回绛邑,从此安分守心享受余生。只是那段噩梦般的被囚禁的日子,依旧无法从记忆中抹去,他常常会一个人对着夕阳喟然自叹:吾尝将百万军,然安知狱吏之贵乎!(《史记》本传)明代李贽读史至此,写下了八个字:英雄到此,真堪堕泪!(《史纲评要汉纪》) 文帝前元十一年(公元前169年),周勃在默默中死去,谥为武侯。 让文帝感到棘手的不仅是功臣,还有诸侯王。由于同姓诸侯王都带着血肉亲情,因而文帝在需要下决心采取重大措施时,往往瞻前顾后,举棋难定。 同姓并不一定同心:刘章、刘兴居、刘长 先说刘章和刘兴居。 这对来自齐王国的兄弟,是灭吕安刘那场政变中的功臣。刘章手刃吕产,当列为第一大功;兴居率兵清宫,将后少帝扫地出门,为代王刘恒入主未央宫铺上了红地毯,此功自然也十分重要。所以当时周勃等大臣曾与他们约定:事成后,将推举刘章为赵王,刘兴居为梁王。 兄弟俩就是做着即将分别受封为赵王、梁王的美梦,与另外六位大臣一起兴高采烈地共同把代王刘恒拥上了帝位。 文帝一即位,刘章就被列入第一批封赏名单:加封食邑二千户,赐金一千斤。 这离他的美梦还很远,更何况弟弟兴居还什么都没有捞到。 他们继续等着盼着。 突然有一天,他们的美梦竟成了一个泡影! 原来这时候文帝从一些人的劾奏中,发现在诛吕之初,刘章及其弟兴居曾发给他们哥哥齐王刘襄一封密信,信中透露了事成后将立刘襄为帝的意图。这一突然冒出来的情况,使得大臣们觉得对齐王的首倡发兵讨吕有重新加以评价的必要。既然齐王发兵并非像他在《告诸侯书》中所说的那样只是为了入诛不当为王者,实际还有自立为帝的图谋,那么他的全部行动就都有了谋反的嫌疑。 这时摆在文帝面前的是一个复杂而又极其敏感的政治问题。诛灭诸吕是他得以入京接受拥立的前提条件,必须充分肯定;但其中曾经出现过的发兵反朝廷这样的事,关系到社稷安危,皇业存亡,又必须明确作出否定性表示,以禁绝此后效仿者。如何做到护其器而又投其鼠呢?文帝的应对审慎而又颇为高明。他一方面,对已经病故的齐王刘襄,只称道其反诸吕的初衷,反朝廷之事则虽心照却不宣,仍依制让他的儿子刘则嗣封为齐王;另一方面,对自杀身亡的前齐相召平作了重新认定。召平的率兵围齐宫,原来认为是阻扰诛灭诸吕的叛逆行为,现在则认为是谏阻刘襄谋逆的勤王之举,故特予平反,并封其子召奴为黎侯。 在文帝作出这些处理的同时,大臣们宣布:撤销此前进呈的封刘章为赵王、刘兴居为梁王的奏议。 兄弟俩的美梦就这样成了泡影。这对曾经被视为反吕英雄、在未央宫里风光一时的齐王子弟,现在跌进了人生低谷,他们牢骚满腹,甚至酗酒滋事。一年后,文帝不得不做出了一个抚慰式的表示:封刘章为城阳王,刘兴居为济北王。偏偏这对桀骜不驯的兄弟丝毫没有受到抚慰的感觉。城阳、济北都仅有一郡之地,这是什么狗屁王呀?!更让他们愤愤不平的是,这两个郡都是从齐国辖地中分割出来的。如今嗣封齐王的刘则是他们的侄子,这不是存心挑拨离间,要叫我们叔侄不和吗? 年轻气盛的刘章,哪里忍受得住如此屈辱!一年多后饮恨死去。算来,最多不会超过二十六岁。 弟弟兴居默默吞下了这一仇恨,他在积蓄力量,窥测时机。 一个月后,即文帝前元三年(公元前177年)五月,匈奴入侵北地、河南等地,文帝派灌婴率兵出击,自己巡行甘泉、高奴、太原等地。匈奴很快退去。此时已是周勃带头就国之后,刘兴居也已到了自己的封地济北。他以为文帝离开长安,未央宫无主,这是一个不可错失的机会,立即从济北之都卢县(今山东长清西南)发兵起事,准备袭击的目标是荥阳。关于刘兴居谋反,史书没有留下细节记载,推想起来,这个有勇少谋才二十出点头的年轻人,一定干得十分仓促、鲁莽。文帝得报,即诏灌婴罢师,命大将军柴武统兵十万火速开赴济北讨伐,又派祁侯曾贺率军屯荥阳镇守。七月,文帝回到长安,下诏宣布刘兴居为大逆,同时指出:济北吏民兵未至先自定,及以军地邑降者,皆赦之,复官爵。(《史记》本纪)这么军事、政治双向一夹攻,叛军迅即溃败、瓦解,刘兴居也做了俘虏。这个血性的青年国王不堪此辱,挥剑自刎。 刘兴居之反,不仅是文帝即位后第一个同室操戈事件,也是高帝为对抗异姓王而分封同姓王后,第一次由同姓王发起的武装叛乱。它给文帝及后来诸帝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并重重击痛了他们的神经。皇位对某些人的诱惑力,不仅不会因同一血缘而有所减弱,有时反而会更加强烈。当初刘邦那个总以为同姓王要比异姓王可以依赖的幻想,至此已被刘氏子弟之间相互血腥残杀的现实彻底粉碎。正是鉴于这些血的教训,武帝时董仲舒作《灭国》论(收入《春秋繁露》),用春秋战国的大量实例提出了这样一个命题:乱之本,存亲内蔽动乱的根本原因,在于宗亲内部败坏而自相残杀啊! 第二个以武力向朝廷发起挑战的同姓王,是刘长。 刘长是高帝的小儿子。他的母亲原是赵王张敖后宫美人。一次高帝由东垣来到赵国邯郸,既是臣属又是女婿的张敖自然要盛情接待。酒宴过后,便献上此美人。谁知就这么一夜,赵美人便有了身孕。从此张敖不敢再纳于自己宫中,特为另筑外宫,小心将她供养起来。几个月后,风云突变,王国官员贯高等人的谋反事发,因案情牵涉到赵王,诛连所及,使这个将要分娩的赵美人也成了阶下囚被押解到了河内。赵美人设法通过狱吏将自己的冤屈报知郡守,再由郡守奏闻高帝。但此时的刘邦正在为赵国谋反一案雷霆大怒,哪里有心思来管此等儿女情事!赵美人又让她的弟弟赵兼赶赴长安通过审食其去找吕后。聪明的赵美人这回犯傻了:生性嫉妒的吕后,怎么肯为自己男人的外遇去说情呢?赵兼一脸沮丧回到河内,赵美人知道所有能够尊严地活下去的路全已堵塞,她绝望了,生下儿子后就投缳自尽。郡守派专人将婴儿送到长安,高帝这才因哀怜而后悔不已,命人将赵美人安葬于她的故乡真定(今河北真定南),给儿子取名为长,嘱令吕后抚养。高帝十一年(公元前196年)攻灭淮南王黥布后,还在哑哑学语的刘长被立为淮南王。 真所谓人生无常啊!赵美人如果不因绝望而自尽,那么等到吕后一掌政,她很可能就是第二个戚夫人,而刘长大概也很难逃脱类似刘如意的命运。赵美人一死,刘长由吕后抚养,反倒顺顺当当地活了下来。这样到诛灭诸吕,刘长也该已有十七八岁,长得虎头豹脑,一身筋骨,力能扛鼎,俨然有王霸之气。那次拥刘联盟的高层会议在商议谁可为新皇时,不是还把他推举为第二号人选吗?如果不是因为他的生母和养母那种复杂的政治背景,即所谓母家又恶(《史记吕太后本纪》),他也很有可能登上皇帝极位呢! 但命运对刘长的这种安排,究竟是幸还是不幸,我们还得看下去。 原来刘长懂事后,从周围人们的传言中得悉了自己的身世,就立志要为屈死的母亲报仇。找谁去报呢?按说要找首先就得找高帝,其次是吕后;但此时两人已先后死去,不过估计就是活着,刘长也不会去找他们报。他选定的报复对象是审食其。公平地说,审食其对赵美人的死并不负有任何责任,但刘长却以为,当年我舅父赵兼既然找了你审食其,你就应当为我母亲向吕后强力极谏,可是你却只是应付而已! 文帝前元三年(公元前177年),淮南王刘长依制来京朝见。此时高帝八子其余先后死去,唯剩下文帝与刘长二人。刘长仗着与文帝的特殊关系倨傲骄纵,多次不依礼法行事,文帝则总是予以宽宥。这回文帝对刘长的来朝,也是热情有加,接见后又挽留他多住了几日,常常同辇出入,并辔游猎,有时还不拘君臣礼节,以兄弟相称。刘长却因此而越发妄自尊大,傲视宗室,睥睨大臣,甚至到了已被立为皇太子的刘启、德高望重的薄太后,见到他都要怕三分的地步! 这一日刘长已准备回国了,突然提出要去拜访审食其。此时审食其早被免去左相,只保留了一个辟阳侯爵号,过着胆颤心惊的日子。一听淮南王屈尊来访,顿时受宠若惊,不顾年老体弱,慌忙降阶恭迎。刘长傲然出车,一脸不屑,也不说话,顾自从宽博的袖筒里抽出一柄硕大的铜槌来,手起槌落,看着审食其已应声扑地,抛去手中铜槌,即命随从魏敬去割死者首级,自己跃身上车,急驰至未央宫阙下,跪伏殿阶,肉袒谢罪。文帝忙问何事,刘长说:适才臣已将审食其击杀。文帝大惊,问:何故如此唐突?刘长说:此贼身负三罪,理当受诛。当年,他明知臣母冤屈,却不予力争,便是一罪;赵王如意,母子无辜,他不为之辩白,便是二罪;吕后封诸吕为王,意在侵害刘氏,他默然顺从,便是三罪。今臣谨为天子诛贼,上除国害,下报母仇,惟事前未曾请命,擅诛罪臣,臣也不能无罪,故伏阙自陈,愿受明罚。 文帝原也以为审食其罪已可诛,只是刘长不应如此张狂专擅。转一想,其本意在为母报仇,情或有可原,因而赦而不治,准予回国。刘长辞别登车,昂然出京。 刘长此次进京朝见期间种种有违礼法的行为,引起了朝堂上下众人的不满和忧虑。一向敢于直言的中郎将袁盎又一次入宫进谏,以为对淮南王不应再姑息迁就,这回擅杀审食其一事如果仍不绳之以法,那便是养虎遗患,此后他必然愈益骄横,朝廷将再也无法控制。因而建议或夺其国,或削其地,以防患于未发之时。但文帝还是觉得那样做有碍兄弟情面,一时难以下决心。 刘长回国后,果然越发不把朝廷放在眼里。按汉制规定,诸侯王不得使用皇帝礼仪,刘长出入却用装有黄屋车盖的乘舆,并实施警跸也即清道开路、禁止旁人通行那一套,俨然一副天子派头。又按规定,各诸侯王国必须统一使用汉法;刘长却下令废弃汉法,自定法令。还有,按规定凡丞相及品秩在二千石以上的王国官员,均由朝廷派遣;刘长却硬是赶走了汉官,自行配置。更有甚者,他还将那些来自各诸侯王国的负罪逃亡者等等,实际就是当时朝廷的一些反对派全都收留下来,为治家室,赐予爵禄,以形成一股对中央政权的抗衡力量。 已经忍无可忍,文帝决定下猛药了。只是觉得自己还是不便出面,由他的舅父、时任车骑将军的薄昭致书刘长,敦促其立即改操易行。书中列述了刘长的种种罪错,并断然指出:王若不改,汉系大王邸,论相以下,幸臣皆伏法诛,为天下笑。书末警告:行之有疑,祸如发矢,不可追已!(《汉书淮南王传》)但刘长根本不吃这一套,索性来一个先发制人,提前谋反。因淮南国都在寿春(今安徽寿县),离长安有数千里之遥,急切难以举事,刘长决定派大夫但等七十余人,潜入关中,联络柴奇,同谋发难。这柴奇,是曾经参加过对项羽的垓下会战、新近又征讨过刘兴居的柴武大将的儿子;柴武受封为棘蒲侯,柴奇被立为太子。大夫但与柴奇一拍即合,双方约定,用四十辆辇车运载武器,在离长安仅有数十里、地势又极为险要的谷口(今陕西礼泉东北)发兵。同时准备以淮南王的名义向闽越、匈奴派出使节,请求配合或支援。柴奇命他的一个名叫开章的门客,急赴寿春去向刘长禀报商议结果。刘长以为可行,当即下令着手筹划。但刘长等人的这些暗中活动,都没有能够逃过朝廷所布下的日夜处于高度警觉中的情报网的监控。密谋被发觉后,文帝仍不忍心缉拿刘长,先命长安县县尉去捕捉开章。这时刘长又玩了个花招:先是把开章藏匿起来,后来索性一刀将他杀了,却教人对县尉说:不知道开章在哪里。随后又在另外一个地方堆了个土坟,树了木牌,上写六个字:开章死,埋此下。 长安县尉拆穿了刘长的花招,将实情奏报朝廷。文帝遣特使召刘长进京。刘长反事尚未部署就绪,仓促难以抗命,没奈何只好随特使来到长安。未央宫里等待着刘长的是一片喊杀声。由丞相张苍、典客代行御史大夫冯敬以及宗正、廷尉、列侯等四十三人联名上奏,详述刘长谋反经过及种种非法之事,以为依法应将刘长弃市在闹市处斩,并抛尸街头。但文帝再次下诏,不忍心以法律惩处刘长,命诸大臣重议。经几上几下,最后定下来的处置方案是:所有参与谋反者全都诛杀;刘长则废去王爵,遣送到蜀郡严道县邛邮安置。文帝又特许刘长一路有较好的膳食供应,其标准是每日肉五斤,酒二斗。刘长平日宠幸的嫔妃也可侍从一同前往,其数为十人。 文帝前元六年(公元前174年)十月,刘长被载上遮有黑布的辎车,在廷尉所派遣卫士的执戈卫护下,这支遣送队伍就这样走上了逶迤西去的阳关道。大臣们似乎终于放下了心上的一块石头,中郎将袁盎却忽而产生了新的忧虑。他对文帝说:淮南王生性刚烈,且素来骄纵,这回骤遭挫折,一路餐风宿露,只怕难以忍受。倘有不测,陛下反会招来杀弟恶名,这便如何是好? 文帝一听又犹豫起来,说:我的本意是让他受点苦就恢复他王位的。如今这个样子,要不要就让他回来? 但文帝终于还是没有下令追回。过了一月有余,雍县县令送来的特级奏报却说遣送队伍抵达雍境时,刘长已在辎车中绝食身亡。决定绝食前,刘长对侍从说过一句话: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岂可如此悒郁不快!文帝追悔不已,捶胸痛哭,对袁盎说:悔不听公言,致使亡了吾弟。袁盎说:既已如此,还请陛下节哀自宽。文帝又问如今该如何做才好时,袁盎一心想为文帝开脱杀弟恶名,竟提出了一个诛杀丞相、御史大夫以谢天下的建议。文帝尽管没有听从此议,但还是下令逮捕和查究了沿途各县负责为刘长馈送食物的官吏,不分青红皂白一律处斩,并枭首示众。这样做的目的,无非是想要给天下人留下一个印象:刘长的死,全是由这些官员渎职所致! 但当时民间寻常百姓,却并不理会官方如何宣传,依然按照自己的道德观念来理解此事。他们编出歌谣来唱道: 一尺布,尚可缝; 一斗粟,尚可舂; 兄弟二人, 不能相容!(《史记淮南衡山列传》) 文帝听到许多人都在传唱这首歌谣,内心很是不安。他弄不明白:古时候,尧舜放逐作恶的本族人,周公杀死叛乱的管叔、蔡叔,天下人都支持他们这样做,还称赞他们是圣人;而我放逐刘长怎么会受到百姓如此谴责呢?后来他想:大概他们以为我贪图刘长拥有的淮南国那片土地吧?于是下诏不仅追尊刘长为厉王,还将淮南之地一分为三,分别封给刘长的三个儿子:刘安为淮南王,刘勃为衡山王,刘赐为卢江王。 文帝在对待诸侯王问题上比较偏重兄弟亲情,这本属人情之常,很可理解;但作为一个皇帝,他的这些应对却都不能算作成功,其严重的负面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