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东人在海外建立的共和国（叶曙明）

　　作者叶曙明
　　1777年，世界发生了许多大事。美利坚合众国前一年在费城发表独立宣言，正式宣布独立。独立战争进入了转折性的一年。而这一年，在西婆罗洲（西加里曼丹）一群华人在梅州客家人罗芳柏的统领下，也建立了一个类似共和国的小国家兰芳大总制。
　　乾隆三年（1738），罗芳柏出生在广东嘉应州石扇堡一耕读之家。罗芳柏通诗书，善技击，为人豪爽，交游广阔，任侠好义，但多次参加乡试，都无功而返，令他对科举之途灰心丧气。乾隆三十七年（1772），罗芳柏决定放弃举业，与逾百名的亲朋戚友结伴，出岐岭，经老隆，顺东江而下，从广州至虎门，扯起风帆，往西婆罗洲而去。
　　漂洋过海的大风帆船
　　经过漫长的海上漂泊，罗芳柏最终在三发这个地方登陆，举目四顾，只见一片莽莽苍苍的原野，广袤无边，不禁大兴感叹：此沃壤千里，所谓天府之雄国，其在斯乎？一股拓土开疆的豪气，油然而生。
　　三发是著名的淘金地，哄传这里遍地金砂，多得从鞋里都能磕出来金子来。1740年前后，已有不少华人从渤泥到南吧哇境内的百演武挖金矿，婆罗洲岛上众多的土著头领都找华人来开矿，坤甸一带就有聚胜公司、四大家围等采金公司，仅三发地区就有上万华工，每年就交给苏丹黄金五百两。
　　罗芳柏最初以教书为业，由于他能文能武，大家都尊称他为罗大哥。教馆通常都是当地的信息中心，各种消息汇聚之所。罗芳柏渐渐熟悉了当地的情况，得知西婆罗洲坤甸一带聚集了大批潮州和客家的淘金者。客家人势力较单薄，时常受到潮州人的排挤。在距离东万律（今译曼多）几里远的山心地方，有一些大埔人聚居，领头人叫张阿才。
　　罗芳柏决定先把客家人团结起来，他先组织了一个以农耕为主的兰芳会，开垦荒地，种植水稻、蔬菜、胡椒等。但1774年，他们遭到当地天地会的攻击，双方发生大械斗，兰芳会不支败走，罗芳柏率众逃到南吧哇，然后重整旗鼓，东山再起。
　　当时在婆罗洲采矿的公司，都必须先打通苏丹的关系，谈好分成，才能开工。罗芳柏打算在东万律建立自己的大本营，他花重金买通了苏丹，取得支持，然后带领108名工人，由笏黎里港出发，前往山心金湖探路。
　　当地客家人见罗芳柏容貌堂堂，气量宽宏，言谈儒雅，见识高远，无不深为钦服，表示愿意追随罗大哥。一般史书都把罗芳柏写作罗芳伯，这是对他的尊称。罗芳柏成立了自己的金矿公司兰芳公司，大家合力修筑垣垒，兴建民居，开设店铺，储备粮草。没过多久，山心金湖已变得热热闹闹，俨然市井闾阎了。
　　在东万律以北十多里的茅恩，是一个华人聚居区。有老、新两埔头，老埔头有店铺两百多间，居民主要来自潮阳、揭阳、海丰、陆丰，奉黄桂伯为总大哥；新埔头有店面20余间，嘉应州客家人居多，其组织兰和营，以江戊伯为首领，号称功爷。另举四人协助管理，名为老满。罗芳伯先派人联络兰和营，里应外合，迫降黄桂伯，兼并了坤日、龙冈、沙拉蛮等地。接着罗芳柏又亲自率领客家子弟，荡平了明黄刘乾相的六大寨。
　　兰芳公司统一了东万律地区，附近的华人纷纷来归，声势日益壮大。罗芳柏尝作《遣怀诗》，抒发立国安邦、澄清天下的万丈豪情：英雄落魄海天来，笑煞庸奴亦壮哉。
　　燕雀安知鸿鹄志，蒲樗怎比栋梁材。
　　平蛮荡寇经三载，辟土开疆已两回。
　　莫道老夫无好处，唇枪舌剑鼻如雷。
　　经过几年苦心经营，兰芳公司把兰腊、万诸居、斯芳坪、无名港、滑栋、高车及南吧哇等地，统统收入自己的版图，统属华人三四万，加上依附的原住民有20余万。地盘和人口都在坤甸苏丹之上，苏丹甚至主动与他结盟，愿结为兄弟，世世子孙，毋相忘也。
　　罗芳柏率领闽粤籍华人和原住民，平定内乱，镇压首恶，声望如日中天。1777年，罗芳柏正式把兰芳公司升级为一个自治政府，国号为兰芳大总制，以东万律为国都，定本年为兰芳元年。设官制，开阡陌，立市廛，兴学校，俨然一独立国家。国旗为黄色长方形旗，总长旗为三角黄旗，中书帅字。国门外悬大匾，上书兰芳大总制。
　　大家公推罗芳柏为元首，请上尊号。但罗芳柏谦辞不受，宣称如今侥幸得片地于海外，都是大家同心协力打拼的结果，若称王号自尊，满足一己之私，非自己的夙愿，但无名号又不足以处理庶政，于是经大家讨论决定，定元首名称为大唐总长（俗称客长）。总长办公的总厅，是一座中国传统风格的建筑，雄伟古雅，端庄肃穆，砖瓦都是从中国运来的。堂上悬金匾，书雄镇华夷四个大字。
　　这时距罗芳柏到西婆罗洲，不过短短五年时间。英雄创业，只争朝夕。
　　相传是罗芳伯亲手打造的锦旗旗竿
　　虽然历史学家在罗芳柏的兰芳大总制中，找到许多类似共和国的特征，但毕竟不是一个共和国，而是一个高度自治的半封闭社群，从某种意义上说，就像是一座规模庞大的客家围龙屋。
　　在兰芳大总制里，设有行政、立法、司法机构，地方分省、府、县三级，每县设一裁判所，由公众选举头人和副头人，处理日常公务；国中所有应兴应革之事，皆由大家讨论决定。罗芳柏还从中国聘请一批儒生前来教学，提升民众的知识水平。
　　罗芳柏亲自制订各项法律制度。犯命案、叛逆等重罪者，斩首示众；打架争抢，以藤条鞭打、坐脚罟等；奸淫之罪，责以籐条笞刑，或游街示众；口角是非，责以红绸大烛赔礼等。军备方面，设厂铸造大炮，民众接受军事训练，操练刀枪剑棒，实行民兵制，平时从事生产，战时集中作战。
　　公司体制方面，罗芳柏自任客长，属下还有一位总厅副头人协助管理公务；东万律埠头也由一位副头人及尾哥、老大共同管理；各地聚落都选出副头人与尾哥、老大。副头人领有俸禄，尾哥、老大是荣誉职衔。国之大事，皆咨决众议而行，有点像后来在民主国家普遍实行的议会制。
　　在兰芳大总制治下的居民，从事开矿、农耕、手艺、贸易等行业，各安其业，各守其份，各得其宜。总厅在通衢要道设税栅，征收入口货税。所有人都向总厅交纳税金，作为公共管理费用，开金矿的交脚仿金，种田的交鸦息米烟户钱，做生意的也要抽税，以此获取公司的保护。到1785年，兰芳大总制的领土范围，已奄有东起加巴士河上游新董地区，西至婆罗洲西海岸，北起邦戛，连接三发，南抵加巴士河流域的西婆罗洲大部分土地。
　　兰芳大总制的疆域图
　　一位荷兰学者当时曾在公班衙任职，兰芳公司消亡后，他写了一本书《婆罗洲华人公司制度》，在书中他认为兰芳公司与中国农村的长老乡绅根据民众意愿管理公共事物的村社自治是一致的，兰芳就是名正言顺的寡头政治共和国。因此，兰芳共和国这个名称，不是罗芳柏自命的，而是荷兰人叫开来，然后不胫而走。
　　有一年，在兰芳境内爆发了一次骇人听闻的鳄鱼灾。大群鳄鱼入侵，袭击人畜，对民众的生命财产安全，造成严重威胁。罗芳柏马上赶到灾区，仿效韩愈在潮州驱鳄，先礼而后兵，以大唐总长的名义，撰写了一篇《祭诸神驱鳄鱼文》，饬令群鳄：今特网开三面，设祭赐食，而与鳄鱼约，限日各率丑类，而徙于海，山川诸灵，尚可尔宥。鳄鱼群果然离开了兰芳水域，人们认为罗芳柏是得到神灵相助，无不惊叹，对他更为崇拜信服了。
　　位于印尼淡水港的罗芳伯公馆
　　拉开历史的距离来看，在华人视君主制为天经地义的18世纪，一群天朝弃民，在坤甸这样一个山陬海澨之地，竟然诞生出亚洲第一个共和政体，实在是一件石破天惊的事情。虽然不是完美的现代共和制度，但至少已经出现了不少共和的元素，亦足以令人刮目相看了。当然，罗芳柏不肯称帝，也许并不是真正认识到共和政体比君主政体优越多少，而是不愿作为中华子民在海外僭号称王，他自称大唐总长，已清楚表明不忘故国的初心，希望得到大清朝廷的接纳。
　　创办公司后，罗芳柏立即派人回中国，请求朝廷把西婆罗洲纳入大清版图，或至少像安南、暹罗那样，变成中国的藩属国。可惜，兰芳的主动输诚，却如泥牛入海，得不到大清朝廷的任何回应，是朝觐使者没有回到中国？还是乾隆皇帝不屑于见他？史无可考。
　　罗芳柏急于得到大清承认，除了根深蒂固的故国情结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深知荷兰殖民者是不会容忍兰芳自治政体的存在，必要除之而后安，如果有大清做后盾，也许会令荷兰人有所顾忌。因此，未能获得大清朝廷接纳，成了罗芳柏一生最大的遗憾，直到临终时，他还谆谆嘱咐继任者，归顺大清之心，绝不可变。
　　1795年，罗芳柏因病在坤甸逝世，终年58岁。弥留之际，大家问他谁可继任大位，罗芳柏回答：吾侪漂泊海外，得有今日者，皆众兄弟之赐，吾安敢以土地自私？无已，择其贤乎。他主动放弃世袭，而采用选举贤能的方式。他在遗嘱中规定，兰芳公司总厅的大哥只能由嘉应州本州人氏担任，总厅副头人由大埔县人担任，公司管属范围内各地头人可从嘉应州各县人氏中择贤而任，但必须是直接从中国来的人。
　　罗芳柏之墓
　　罗芳柏去世后，嘉应州的江戊伯继任兰芳大总制的总长，他出色地继承了罗芳柏的事业，不仅华人信服，而且坤甸一带的原住民，对他也是非常敬畏。1811年，江戊伯病逝，由宋插伯继任，1821年宋插伯病逝。这时，荷兰人开始觊觎兰芳的地盘了。
　　由于荷兰人不断侵染、蚕食，从宋插伯开始，兰芳的势力呈江河日下之势，逐渐沦为公班衙的附庸，由罗芳伯一手奠定的共和之基，一点点被瓦解了。直到1884年，荷兰人趁刘阿生出殡之机，出兵占领东万律，推倒总厅的前旗杆，撕毁大总制旗，强迫刘阿生的亲属交出兰芳大总制的印信，取缔了兰芳的自治。
　　兰芳居民大部分逃往棉兰，副总长李玉昌率领部分居民，奋起抵抗荷兰人，兵败逃往吉隆坡，他曾对着茫茫大海立誓：坤甸不复，玉昌誓不归中原！另一支由梁路义率领的抵抗队伍，也兵败撤往吉隆坡。他们把吉隆坡作为光复兰芳的根据地。可惜由于势单力薄，最终无力重返坤甸。不过，荷兰人对中国还是有所忌惮，他们不清楚兰芳与大清的关系，不敢断然吞并兰芳，直到1911年清朝灭亡后，荷兰才正式宣布把兰芳地区纳入殖民地。
　　墓碑上的部分碑文
　　历时107年的兰芳大总制，就像在茫茫大海上摇曳的一点烛光，在风高浪急之间，终于黯然熄灭。但这并没有降低兰芳大总制在历史上的意义。它是亚洲第一个具有共和国雏形的政体，这是华人之光，也是亚洲之光。不仅对海外华侨社会，而且对整个南洋地区，都有深远影响。
　　印尼前总统瓦希德曾这样评价罗芳柏：1787年华盛顿当选首任总统、实现联邦的美利坚合众国，建立共和制。然而，我们客属地区领袖罗芳伯于1776年就在世界第三大岛婆罗洲（今西加里曼丹）东万律创立‘兰芳大总制’共和体制，比美国早10年。以此历史贡献而论，罗芳伯亦不亚于华盛顿。罗芳伯堪称与华盛顿并列的世界伟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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