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丝路风云:刘衍淮西北考察日记(19271930)》和巴丁娜《他乡月明:走在中国十五年(19351949)》的出版,将20世纪上半叶中国大地发生巨变的大时代,经由刘衍淮、巴丁娜夫妇的独特视角展现在我们的眼前;而他们丰富的人生经历和精神世界,也将一段跨国婚姻的传奇书写在了欧亚丝路之上。 《他乡明月》(西)列美巴丁娜著、蒋小莉译商务印书馆2021年版 壹西北科考团:向西,再向西 刘衍淮的人生传奇开始于1927年,当中国现代政治史上的北伐如火如荼之际,19岁的刘衍淮踏上了西征的漫漫长途。 1926年,德国汉莎航空希望开辟一条欧洲通往中国的航路,聘请了著名的西域探险家斯文赫定从事航线沿途的考察。1927年,经过艰苦的谈判,一个在日后于世界范围内都享有盛誉的中瑞西北科学考察团成立,他们在北京大学校内贴出了招募气象生的启事,当时理预科二年级生刘衍淮决定应征。经过了层层考核,科考团从数十名应试者中挑选出四人,随斯文赫定、徐炳昶等前往新疆。他们分别是李宪之、马叶谦、崔鹤峰和刘衍淮。这次考察不仅对中国科学和文化事业的发展产生了重大的推进,也改变了刘衍淮等人的命运。 李伯冷摄四位气象生 科考团从北京出发,经由内蒙古包头、额济纳等地前往新疆。在包头北部的忽吉图附近,科考团开展了为期两个多月的观测和调查。负责培训气象生的是德国气象学家郝德(Haude),刘衍淮、李宪之等人跟随他学习观测气象的方法,他们建立气象点、放飞氢气球,记录当地每天的气温、气压、风向和云相。期间,郝德教授气象生阅读德国的教材,而刘衍淮也表现出了一位青年人的勤奋与好学。他白天测量和记录气候,夜间有时还需要承担守夜的任务。昏昏的沉夜中,刘衍淮还是不忘带上德文书籍。渐渐地,他感到其中的内容不再艰涩,一位未来的气象学家,就在这所流动的大学里完成了启蒙教育。 偷骆驼的苦力被抓一事激起刘衍淮很多思考 科考团由中外学者、职员共同组成。与国外学者相处的经历,也是增长见识、开阔眼界的绝佳机会。团里的德国人经常聚在一起引吭高歌,所唱的歌词也多与祖国、人民有关。这种爱国情怀令刘衍淮感慨不已,他多么希望中国人也能像这样团结起来,令国家摆脱贫弱的现状。当然,科考团中有时也会出现一些国际纠纷。如在额济纳,赫定抓捕了一名偷窃骆驼的苦力。随团的摄影师李伯冷将此拍摄成一个桥段,放置在纪录片中。刘衍淮却久久不能释怀。在当天的日记中表达了愤慨。对于一个热血的爱国青年来说,没有什么比丢失国格更痛心疾首的事了。除了知识和眼界以外,西北之旅还是一场意志与毅力的磨练,无怪乎西方人总是使用冒险一词来称呼它。到达新疆迪化(今乌鲁木齐)后,刘衍淮迎接了一场真正的考验。1928年3月,刘衍淮登上天山山脉,在博格达气象站开始了观测工作。初春的天山,天气变幻莫测,崇山峻岭中不时有风雪骤至,遮天蔽日,深山幽涧中,不时回响着野兽的长嗥。走在天池的冰面上,积雪下偶尔迸发出冰盖融裂的巨响,更是令人胆战心惊。刘衍淮从来不在笔下掩饰他的疲惫和恐惧,然而他还是坚持了下来。这次经历让他成为了能够独当一面的气象工作者。 回到迪化后,科考团将建立库车气象站的任务交付于刘衍淮。接下来的一年,刘衍淮驻守在这座千年古城之中,同时在高海拔的喀拉古尔设立了高山监测站。他不仅圆满完成了测量和记录的使命,还为新疆地方培养出了一位气象生,继续当地气象测量。1929年11月,科考团的合同到期,刘衍淮等人开始为返回北平做准备。然而,由于东北地区中苏两国的战事,西伯利亚铁路阻滞难行,刘衍淮和李宪之商议之下,决定继续西行,赴德深造。此时的两位年轻人还没有意识到,这一决定将对未来数十年海峡两岸的气象事业产生巨大的影响。 刘衍淮将三年珍贵的经历写成了将近600页、35万字的日记,《丝路风云》正是1077天不间断考察生涯的写照,它体现了气象考察的观测实录、流动大学的进步足迹、五四青年的精神风貌、西北地区的世态人情、科考团队的人事细节,加上200余幅旧影、速写穿插其间,实景再现了中国西北科学考察团的西行之旅和民国西北风貌。 《丝路风云:刘衍淮西北考察日记(19271930)》刘衍淮著商务印书馆2021大众类十大好书之一 贰柏林,北平,昆明:四海为家 1930年,刘衍淮和李宪之乘着雪橇从塔城跨越国境,再从苏联乘着火车,到达德国柏林。在斯文赫定和郝德的帮助下,他们进入柏林大学(今柏林洪堡大学)继续学习气象。四年后,刘衍淮成功拿到了气象学的博士学位,成为了继竺可桢之后,第二位获得这一学位的中国人。 柏林大学时期的巴丁娜(左3)、刘衍淮(左5)和李宪之(左6)。 在柏林,刘衍淮参加中国西北科学考察团的经历也被同学由衷赞叹,他的讲演,获得了列美巴丁娜一位西班牙少女的芳心。巴丁娜出生于巴塞罗那,她的父亲是西班牙著名的教育家和政论家。巴丁娜在获得了马德里大学的博士学位后,以优异的成绩得到洪堡奖学金资助而前往柏林大学进修,在这里,她邂逅刘衍淮,成为终生相守的伴侣。当时的德国正在被狂热的种族主义所支配,因此,德国政府拒绝为一位中国人和一位西班牙人证婚。于是两人在中国驻柏林大使馆中举行了婚礼,并随后在亚洲开启了他们的人生旅途。 列美巴丁娜 1934年8月,刘衍淮返回中国,任教于北平师范大学和清华大学。列美在完成了西班牙的工作义务之后,于1935年怀抱着他们的长子刘元,乘坐前往中国的列车,跨越欧亚,经由苏联,开始了一段异国他乡的奇妙冒险,也开始了她在中国大陆十五年的传奇经历,这些,都被她在75岁的高龄,写成了《他乡月明》的故事。 那个时候的刘衍淮,提前赶到中苏边境的满洲里迎接他们,并带着妻儿游览了哈尔滨、沈阳和北平的著名景点,古老而美丽的建筑令列美不时发出由衷的赞叹。 然而,当生活走向正轨和平淡之后,列美,这位出生于西方家庭的女子真切地感受到了文化隔阂带来的孤独与痛苦。在北平的街头,人们像对待牲口那样役使着人力车夫,没有人对此感到一丝的不适。对街头巷尾衣衫褴褛的难民,中国人也大多置若罔闻,因为他们并非自己的亲友,所以没有任何救助的义务。然而,列美没有想到的是,一件足以令她的价值观彻底崩塌的事即将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1936年的春假,刘衍淮一家人返回山东省平阴县探亲,旅途上,他向列美坦白了一切。在他12岁时,家人就已经为他婚配了一位夫人,她比刘衍淮大六岁,二人还有一个十多岁的儿子。突如其来的事实几乎令列美崩溃。在一场恸哭之后,这位善良而坚强的加泰罗尼亚女性表现出了令人钦佩的宽容与理性。她意识到,在这场文化和时代所造成的悲剧中,自己并非唯一的女主角,那个在乡下侍候公婆、抚养儿子,却被一个外国女人夺走了丈夫的中国女子更加令人同情。列美能够预见到自己即将面对的责难,事实上,她远在西班牙的家人们同样无法接受一位长着东方面孔的女婿。而她,结婚四年以来,一直没有勇气写信告诉他们。文化的冲突,种族主义的猖獗,为这一段跨国的婚姻系上了沉重的镣铐。 思前想后,列美终于下定了决心,她打算直面丈夫的家人,用真诚和理解取得他们的谅解。可惜的是,对方并没有给她这个机会。到达济南后,刘衍淮将列美暂时安置在旅舍,自己先行回家说明情况。直到傍晚时分,他才姗姗归来。从丈夫沮丧的神情中,列美猜到了一切。二人随即决定,将这一段曲折当作秘密,暂时地封存起来。直到不久于人世的时候,刘衍淮才向子女们袒露了心声。 1936年的秋天,面临强敌环伺,中国空军开始建设。在竺可桢的推荐下,刘衍淮进入中央航空学校,成为了一名气象教官。一家人迁居到了杭州的笕桥,人间天堂的生活充实而幸福,却并不长久。无论什么年代,军人的命运总是与国家紧紧捆绑在一起。在日本侵略者的步步紧逼之下,中央航校的天之骄子们不得不搬迁移到大后方,刘衍淮随之举家前往云南昆明。从此开启了漂泊西南天地间的战争生活。 南进的路途漫长而艰险,他们每至一处,境遇便窘迫一分。在南京至汉口的航船上,一家人幸运地躲过了日军的轰炸,但列美的绝大多数行李都随着另一艘驳船的沉没而荡然无存。家人的照片、珍贵的唱片、乃至学位证书,一切承载着回忆、亲情和美好的旧物,都随着船上那些年轻的生命一起消逝了。此时此刻,列美意识到,自己与欧洲的联系已经被彻底切断。眼下,她必须与她的爱人、她的孩子,以及无数中国家庭,共同经历这场可怕的梦魇。 在云南时,航空学校改名为空军军官学校,刘衍淮在此创办并主持空军测候训练班,并负责气象台。由于工作繁忙,他每周仅有一天的时间与家人团聚,繁重的家务总是由列美一人操持。国破家亡之际,气象教官的薪水也仅仅能让一家人勉强度日。但列美对丈夫的爱并没有因此而减少分毫,她心里明白,在这样一个充满硝烟和泪水的国度,一家人的平安和团聚就是最大的幸福,一个苦中作乐的家庭远远好过一个破碎的家庭。 1941年,巴丁娜与孩子们在战时的昆明 在昆明城郊的小村庄里,这位坚强善良的加泰罗尼亚女性很快融入了当地人的生活之中。护士学校进修一年的经历,让她几乎成为了当地唯一的医生。她用奎宁治愈了村民的疟疾,并为他们缝制蚊帐,阻隔传染病的进一步蔓延。她还说服村民抛弃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观念,为小孩修剪指甲,以减少蚊虫叮咬后的抓挠留下的疤痕。 虽然邻居们都十分友善,但陌生文化的冲击偶尔也会造成困扰。某一天,列美结识了附近的尼姑。一番寒暄过后,尼姑劝她赶紧搬出现在的住宅。因为附近有一棵巨大的松树,总是在这座房屋中作祟。之前住在这里的两家人,他们的孩子都因此夭折。当天晚上,列美失眠了,她并不相信这种巫术般的信仰,但想起孩子们的生命或许会遭受威胁,她再也无法安卧。夜色中,她跪拜在古树前,诚心诚意地祈祷着:请求您,让我们在您的领地平安度日吧。仁慈的大树,不要伤害我的孩子。我会以尊敬与爱供奉您。对于一位母亲,孩子的平安是一枚足以交换一切的筹码,不论古今中外,皆是如此。 1945年,日寇投降,但中国仍未得到和平。刘衍淮一家再次收拾行装,转移到成都附近的凤凰山。临行之际,村民们献上了水果、干粮和火腿,依依不舍地挥别这位金发碧眼的邻居。 叁移居台湾:开枝散叶 1949年12月,刘衍淮一家离开中国大陆前往台湾,开始了他们后半生的人生旅途。《丝路风云》和《他乡月明》两部著作的好处,是在各自的作者完成的著述之后,还附录了一些以子女们的回忆为核心的内容,展现了他们移居海外的经历。 他们一家人在台湾南部的冈山开始了稍稍安定的生活。1952年,列美又生下了一个男婴,名为文生,是刘家最小的儿子。结婚近二十年,列美总共生育了七个子女。长子刘元出生在柏林,次子亨立出生在北平,而三子交吉、四女美丽、五女安妮、六女艾林全部诞生于战争的炮火之中。得益于母亲的医学背景和无私的爱,他们全部健康地长大成人。当晚年回顾往事时,列美仍然认为这是她最大的骄傲。 20世纪60年代,刘衍淮的终生好友,当年的气象生李宪之已经成为北京大学地球物理系的教授。在海峡的对面,刘衍淮也从空军退役,继续攀登气象学的高峰。他供职于台湾师范大学史地学系(后来拆分为历史系和地理系),奔忙于课堂教学、教材编纂和科学研究之中,继续培养气象学的后备人才。1978年,德高望重的他当选为台湾气象学会理事长,并且荣获了学渊绩懋银盾奖,这是台湾地区气象学会的很高奖项。 在幼子文生上学以后,列美也走出了家庭,开始在淡江学院、广播公司等处教授西班牙语和法语。由于出众的语言才华,请她讲课的邀约总是络绎不绝。 1969年,刘衍淮和巴丁娜前往西班牙访问。 工作之余,刘衍淮和列美也在享受着天伦之乐。随着孩子们陆续迁居美国,在当地落地生根,两位老人也多次往返于太平洋的两岸,和子孙一起度过快乐的时光。数十年的相濡以沫,令刘衍淮和列美身上渗透着彼此的文化气息。晚年的列美像一位中国奶奶,喜欢别人叫她刘太太。到西方后,她仍旧对台北的生活念念不忘。我是个中国人,这句话常常从她高挺的鼻梁下说出,令家人和邻居感到一丝惊异。 相比之下,刘衍淮总是带着潇洒而随意的浪漫气质,他总是戴着一顶黑色的呢制礼帽,拿着手杖,时刻表现得像一位欧洲的绅士。但在家人面前,他又是一位宽厚随和的族长。他参加科考团和留学欧洲的传奇经历,在儿子、女儿们的宣传之下,给孙辈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使他们对这位祖父充满了崇敬和爱戴。但就像所有祖父一样,刘衍淮总是用慈爱和温柔回应他们。他会用花白的胡茬儿摩擦孙子的脸蛋,也会在孙女准备款待他时抢着付账。外孙女张琼文五岁的时候,一家人前往魔法森林游乐园玩耍。这位可爱的小姑娘特别想坐过山车,但没有大人愿意陪她同行。年届古稀的外公毫不犹豫地拉起她的小手,一起踏上这场刺激的旅程。虽然只是一次小小的冒险,却给外孙女留下了终生难以忘怀的温情。 当我们翻开刘家的相册,看见几十位不同肤色、不同国籍的子孙济济一堂,不禁会想起周锡瑞在《叶》中说过的一句话:他们的足迹遍布全国和全世界的更多地方,但他们仍然是一个大家庭,现在由电子通信网络连接在一起,这棵大树的树叶和树枝现在共享一个虚拟空间。 1982年在加州的全家福 作为这株大树的根基,刘衍淮和列美分别于1982年和1999年离开了人世。一次偶然的邂逅,令他们的名字再次浮现在世人面前。2017年,在北京大学主办的纪念中国西北科学考察团九十周年的展览上,刘安妮看到了照片中父亲的身影。她随后联系了活动的主办者之一的朱玉麒教授,告诉他,刘家的七个子女愿意将父亲的全部遗物捐赠给中国的学术机构。次年,刘美丽和刘安妮分别从美国和澳大利亚飞到北京,带来了父亲生前遗留的手稿和日记,以及母亲晚年的回忆录。这些珍贵的资料,由目前唯一的西北科考团研究机构新疆师范大学黄文弼中心所接收。它们回到刘衍淮早年奉献青春岁月的西北,应该是最好的安排。经过整理者和出版者的共同努力,成为了开头提到的《丝路风云》和《他乡月明》。我们期待着,这些珍贵的文字,能让更多人看见一位年轻气象学家意气风发的面庞,看见一家人幸福美满的生活,也看见数十年前发生在中国大地上的一段段悲欢离合。(责任编辑:孙小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