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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22日早上7时45分,凌天牖照例步行至门诊室,门还未开,他便手持雨伞在门口等待。15分钟后,问诊正式开始,门诊室旁的屏幕上出现了凌天牖的资料信息。他和照片上一样,两鬓的花白往上蔓延,将头顶的黑发包围。

凌天牖出生于1942年,年近八旬。他是中南大学湘雅二医院的口腔医学教授,虽然早已退休,但被医院返聘,至今仍在门诊室出诊。

上世纪八十年代,因一个偶然的病例,中国医学界开始了解到,咀嚼槟榔会增加口腔黏膜下纤维性变的概率,而口腔黏膜下纤维性变具有癌变倾向。凌天牖也自此开启了因咀嚼槟榔导致口腔黏膜下纤维性变的研究。此后媒体皆报道称,其2009年的一项流行病学调查结果,让当时的媒体广泛关注槟榔致癌这一话题。

然而争议持续至今。一方面,卫生健康人士不断强调槟榔的危害,相关部门也在对嚼槟榔的行为进行干预,多位全国人大代表不断提交关于槟榔的建议。另一方面,一些口腔医生对槟榔致癌表示质疑。市场上,槟榔被包装成提神醒脑神器售卖。一些地方的人大代表还建议,将槟榔明确为地方特色食品进行发展。

湖南的口腔科医生,大多被两股力量裹挟其中,凌天牖也不例外。不过这些年来,他始终认为,不能为了发展经济牺牲健康。凌天牖自知力量微小,现在只能说大家各司其职,那我作为医生,就是看病救人。

10月22日,湘雅二医院口腔科,凌天牖正在出诊。新京报记者 汪畅 摄

凌教授是在501吗?

凌天牖的号并不好挂。比如这天,10月22日上午7时52分,诊室门口的沙发上已经坐满了人,走廊里也有人三三两两地站着。有人没有挂上号,所以一早便来此堵。

上午十点半,一名清瘦的男子走进诊室,询问加号事宜。此时,戴着蓝色医生帽的凌天牖正站在躺椅一侧,他接过规培生手里的棉签,依次翻动着病人的上下嘴唇、舌头等部位。他探着头,借着从身后照射而来的手术灯,往患者口腔内看去。还没等凌天牖发出声响,规培生们给出了回答,十一点半加号,先出去等。

直接来医院加号找凌天牖,是病人们交流后的默契。有标题为如何能挂到凌天牖的号网帖,评论区里,网友传授着自己的经验:挂不到号的,直接去门诊室堵,多数时候都会加号。

凌天牖和门诊室的规培生们验证了这一说法。作为口腔黏膜疾病方面的专家,2003年退休后,凌天牖被医院返聘,每到周二和周五的上午,他都会来出诊。医院放出的25个号,根本不够。每到上午十一点半,规培生都得出门喊加号。门诊室内的六七个人,一站就是一上午,有时还会忙到将近下午一点。

铃声响起,病人们依次进入,先在规培生处接受分诊。瞧着走上前来的不是凌天牖,一位病人张开了嘴,但不是展示病情,他问道,不是凌教授看吗?

和他一样,门外还有很多冲着凌天牖的名字挂号就诊的病人。用走廊里的一位候诊病人的话来说,就是吃槟榔吃出了病,就要找凌教授,他上过电视。

病人们知道,凌天牖是以口腔黏膜下纤维性变病因机制为方向的专家。

2009年,他和学生高义军等人在湖南进行了一次流行病学调查。按照地理方位,他们将湖南省分为东、西、南、北、中部五个板块,并从五个板块中随机抽取一个市,定为调查框架区。然后在这五个市内,从城市和农村整群抽取15岁及以上的常住人口。

虽已步入耄耋之年,凌天牖依然可以将这次研究的相关数据脱口而出。在两千多个有效样本中,‘口腔黏膜下纤维性变’病例25人,患病率1.06%。这其中,咀嚼槟榔者患‘口腔黏膜下纤维性变’的概率为6.81%。

此后媒体皆报道称,正是这次流行病学调查,让当时的媒体广泛关注槟榔致癌这一话题。到2013年,大批新闻刊登,凌天牖登上央视,在新闻联播里讲述槟榔的危害性。

回溯国内关于口腔黏膜下纤维性变的研究史,凌天牖不得不提。

凌天牖。受访者供图

谁也不知道他得了什么病

凌天牖的父亲是湘雅医院原院长凌敏猷,他是我国第一代神经精神病学的著名专家。除了几个学生,科室里其他人对此一无所知。当学生冯云枝提及凌天牖出自医学世家,他沉默了,这也没什么好说的。

在同事们眼中,凌老师只是一个知识渊博的老专家。共事数月的规培生们总会惊叹,宝藏凌老师似乎无所不知,即便是该去其他科室就诊的疾病,凌天牖也能对答如流,有时候还能开一些这方面的处方药,说明凌老师是考了这方面的证件的。规培生雍文艺说。

他们不知道,凌天牖的确曾当过一段时间的全科医生。1968年12月,他从北京医学院口腔医学系毕业后,被分配至青海省泽库县医院任医师。当时条件艰苦,资源稀缺,而交通又非常不便,他只好当起全科医生,有时候还要骑着马去替人看病。

他们更不知道的是,就连凌天牖自己也从未想过,研究槟榔与口腔疾病的关系,最终成了他一生的课题。1976年4月调回湖南时,他还犹豫过,要专门从事哪方面的医学工作。最终,是本科期间的专业学习,让他选择了在口腔医学发展。

1985年,凌天牖正在参与筹建湖南医科大学口腔系。一天,医院里来了一位中年男性患者,他的张口受限,口腔黏膜上是一大片白色,口腔内还有久未好转的疱疮。据这位患者描述,这些天来,只要一吃辛辣等刺激物,就会疼痛。这位患者是湘潭人,当地医生多次接诊,却不知原因,于是建议他前往省会长沙看病。

彼时,国内尚未有对口腔黏膜下纤维性变的研究。凌天牖记得清楚,那时候谁也不知道他得了什么病,看到他口腔黏膜上的大片白色,我们大家还想,是不是酸碱腐蚀导致的?

差不多的时间段内,另一位教授也接诊了一对姐妹,三人的病情相似。为厘清原因,这位教授将该患者的病例标本送至北京,希望在北京从事口腔医学研究工作的同学帮忙看看。恰逢一位名叫Pingbord的外国学者在北京交流学习,他在印度多年,专门研究口腔黏膜下纤维性变。据Pingbord介绍,患有该病的患者大多有咀嚼槟榔的习惯。看完病理报告,他认为,这正是口腔黏膜下纤维性变的典型表现。

有了这一发现,Pingbord当即提出,希望前往湘潭考察当地人咀嚼槟榔的情况。在时任湘潭市口腔医院院长唐杰清的支持下,对该院3000多个口腔疾病患者进行调查,发现其中有29例是患有口腔黏膜下纤维性变的病人。

那时开始,湘潭人患口腔黏膜下纤维性变的情况引起了凌天牖及湖南同行的注意。次年,他们便在省卫生厅的支持下,对11046人进行流行病学调查,共发现335个患有口腔黏膜下纤维性变的病人,得出3%左右的患病率。

自此,凌天牖走上了以口腔黏膜下纤维性变病因机制为方向的研究道路。

儒雅的医生开始发怒

儒雅的医生,是湘雅二医院口腔科的工作人员对凌天牖的一致评价。

相处二十年左右,学生冯云枝、高义军和李霞都没见过凌老师生气。冯云枝回忆,即使是因学生做错事而提出批评,他也是温和的状态,顶多是声音大一点点。

规培生们记得,前不久,有一个不太友好的病人前来就诊。在凌天牖正式问诊前,规培生照例进行分诊,这位病人始终不配合,不张嘴,也不回答病情,问起来就嗯、啊地敷衍着,他还反复说,要凌教授来诊治。

躺在躺椅上接受凌天牖诊治时,他倒是乖乖的了,态度转变特别快,问什么答什么。写完病可单,规培生们以为,事情就这样结束了,却没想到,他跑到候诊的地方大嚷大叫,治了这么久,有什么用?不吃槟榔了,找凌教授看也没有用。这一闹,引起了好多患者的注目,隔着一扇门,规培生们也听得清楚。

当他再次推门而入,一个规培生赶紧走上前,挡在凌教授面前,她怕这个人闹事,怕伤到凌教授。但凌天牖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他走出来继续劝慰,要他好好治疗,遵从医嘱,戒槟榔、戒烟、戒酒。他放下手里的事情,站在病人身旁安抚了许久,现在这种病是可逆的,你一定不要放弃。

行医问诊,是凌天牖从未放下的事业。为了快速进入状态,凌天牖仍保持着一个习惯,每次出诊,都提前一刻钟抵达门诊室。这是他年轻时,医院对医生的要求。每到出诊日,他都要六点多起床,吃完饭后步行至医院。

一个上午,无论是点头致意的复诊病人,还是从未见过的生面孔,他总是不慌不忙地再三嘱咐,一定不能咀嚼槟榔,要戒烟。抽烟、喝酒、嚼槟榔的人,患癌概率增加了123倍。

问诊临近尾声,一位二十岁左右的患者从躺椅上坐直身体。面对一位年轻病人的一句,那我还能抽烟吗?一向温和的凌天牖突然放大音量,语速也变快,不能再搞了,命还要不要了。

病人推开门,脚步被凌天牖的声音叫停。凌天牖反复地问,命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你知不知道?你还这么年轻。

被裹挟在两股力量中

凌天牖总是格外关注有关槟榔的消息。

近日,槟榔广告被全面叫停的事情,凌天牖早已有所耳闻。不过他不确定,这一指令究竟是否有用。因为他使用平板电脑时发现,尽管广告里已经将槟榔的字样删去,但还在介绍槟榔所属的品牌,大家一听就知道,这是在给槟榔打广告。

担任过十余年湖南省政协委员的他,曾多次在会议上提及槟榔的危害性,向国家相关部门提出建议,希望对槟榔进行相应管控。

2016年,已然退休的他和高义军一同参加座谈会,原国家卫计委、原国家农业部的相关领导都到场听取意见。医学领域的人士均指出,咀嚼槟榔会加大患口腔癌的可能性。然而,槟榔协会、食品研究部门、地方政府和卫生部门的最终意见不一。

曾出席座谈会的一位医生记得,当时在场一位厅级干部甚至直接说,我觉得吃槟榔没有问题。这让一行医生倍感无奈,你想想,一个厅级干部都这么说,那农民、那其他民众呢,这个意识要怎么纠正。

凌天牖坦言会有无力感。这些年来,凌天牖和学生们发现,随着货物流通的便捷度增加,槟榔越来越多。直到今天,湖南的大街小巷都少不了槟榔的包装袋。无论是商超,还是小摊铺,都有槟榔的专属货架。

这些年来,健康和经济就像两股力量,在不断拉扯。而凌天牖等研究口腔黏膜疾病方向的医生,始终被裹挟其中。他们心知肚明,经济发展、就业,都牵扯其中,现状很难改变。

于是,一些专家不再对此发声。中国首位发现口腔癌与槟榔有关联的学者翦新春告诉新京报记者,当年武汉晚报报道的80万买人头,是确有其事。受威胁后,翦新春面对的压力很大,从此鲜少发声,此次也拒绝了采访。

威胁封口一说,在湖南口腔医学界流传甚广,凌天牖的朋友曾因此表达过对他的关心。在湖南,这事确实挺敏感的。凌天牖的学生冯云枝发现,自己前些天在当地媒体提及吃槟榔会磨损牙齿的话,最终未被播出。

也正因敏感,一听是聊槟榔,消息还未传达至凌天牖,他的学生便直接替老师拒绝。不过,当凌天牖听说医院替自己拒绝采访,他感到不解,医院为什么会拒绝呢?他多次提及,劝大家不要咀嚼槟榔,又不是为自己谋利。作为一名医生,最想做的就是保卫大家的健康。而有机会做科普,是一件好事。

为此,凌天牖主动帮忙联络他的几名学生,希望他们也能做一些科普。如今他们也已经是口腔医学界的专家。一向不与媒体接触的高义军,从始终拒绝到被凌天牖说动。

约访当日,高义军拿着一沓资料前来,上面记录了中国口腔黏膜下纤维性变研究历程、流行病学调查的数据,以及国际上对槟榔研究的历史沿革。这是他特意准备的,既然凌老师开口,我也决定了接受采访,就要好好讲。

凌天牖明白个人力量的微小,我们也不能说不让发展经济,说了也没什么用,但是也不能为了发展经济牺牲健康。凌天牖说,现在只能说大家各司其职,那我作为医生,就是看病救人,就是要减轻病人的痛苦。

从一个人到一群人

这些年来,凌天牖从未放弃宣教。

凌天牖七十多岁时,远在佛山的学生李霞邀请他前去授课,讲述口腔黏膜下纤维性变的相关内容。高义军陪着他坐高铁一同前往,还没走进高铁站,凌天牖摔得人仰马翻。高义军心里担心,我问他还去不去,毕竟是七十多岁,跌一跤不是小事。被扶起来的凌天牖,拍拍身上的尘土,说一定要去。

与此同时,越来越多有槟榔咀嚼史的患者涌入医院。

凌天牖和学生们发现,这些年来,患有口腔黏膜下纤维性变或口腔癌的人,只增不减,而且趋于年轻化。除湖南这个重灾区之外,其他省份也有了病例。

来自新疆、内蒙古的病人专程来挂凌天牖的号,高义军的病人远至青海,李霞至今仍在佛山当地接诊口腔黏膜下纤维性变患者。如今,二十岁上下的病人也不鲜见。

凌天牖希望这方面的研究能传递下去。只有这样,越来越多的患者才能得到相应的治疗。

好在,这些年来,懂得治疗口腔黏膜下纤维性变的医生也在增多。高义军、冯云枝等学生,如今已经成长为湘雅二医院口腔科的知名医生,很多病人会慕名寻访他们。治病的地点也不再局限于长沙,李霞现在是佛山科学技术学院口腔医学院的院长,附近的病人可以在那儿就近治疗。看着他们,凌天牖觉得后继有人了。

与口腔黏膜下纤维性变相关的科研也没有停下脚步。冯云枝说,师门打算在11月举行聚会,外地的学生都将回到长沙,在凌老师的带领下,谈一谈各自的研究进展。

凌天牖还盼望着继续从科学上论证其发病机制,为什么吃槟榔会导致纤维化?纤维化又为什么和癌症如此接近?他想弄清楚,究竟如何干预,才能将吃槟榔的人从癌症的关口处拉回来,让患者的病痛停止在就医的那一刻。

临床上的工作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撑开银色圆规的两条腿,将蘸满碘酒的圆规尖头抵在病人的两排牙齿上,张嘴,用力,把嘴巴张到最大的程度。科室里的规培生手持圆规,对躺卧的病人说。

张口2.9。放下尺子,规培生将病人的临床表现口述给凌天牖。凌天牖诊断过后,规培生继续为病人写病历。与此同时,分诊的铃声再次响起,下一个病人推门进来。

这些年来,这样的情景,每天都会在湘雅二医院的口腔科门诊室上演。如今诊断口腔黏膜下纤维性变,是科室里的每个医生必备的技能。口腔黏膜发白、舌乳头萎缩、口腔张口变小等,成为他们烂熟于心的临床知识。

但凌天牖还是希望年轻的医生掌握更多临床经验,两个多月前,雍文艺开始跟凌天牖一同出诊。她记得,每当遇到具有典型或少见临床特征的病人,凌老师总会让所有人停下手里的事情,跟着看一看、摸一摸、听一听,记住这一种表现。

那天上午,一个有近五年咀嚼槟榔历史的黑衣男子躺在椅子上,他的黏膜泛着大片白色,舌头萎缩至无法翘起,口腔内还伴有白斑,舌头上方有久未消除的溃烂,而后槽牙几乎不见踪影,牙齿嵌得和牙龈齐平。他讲述着自己的病情,也不知是因为张口和舌头受到限制,还是口音问题,每句话都显得口齿不清。

凌天牖让他张开嘴,没一会儿便将手指从患者的口中拿出,侧头对规培生们说,来,你们都过来看一眼。

新京报记者 汪畅

编辑 袁国礼

校对 付春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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