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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瓣9.4的东北,一场漫长的碎尸命案

上世纪90年代。

东北这个叫做桦林的小城,罗美素和十七八岁的儿子王阳正缠着毛线。

这大概是很多8090后熟悉的场景。

孩子举着手,套住缠绕的毛线,然后妈妈细细地将毛线挽成一个球。

罗美素的毛线没有绕完,王阳就出门了。

东北的秋天向来很短,眨眼就落雪。

罗美素终究没等回儿子。

王阳死了,在冰冷的小凉河里泡了一夜。

没绕完的毛线成为一个信物,罗美素用它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与此同时,王阳的爸爸王响被下岗,曾经威风凛凛的机务组几乎全员覆灭。

这,就是1998年东北小城的秋天。

辛爽,《漫长的季节》,发酵后依然豆瓣9.4,被称为这几年来国产剧中的神作。

我看得晚了些,晚到前几天看了所有的剧透。

但依然在前晚看到12集时,哭得一塌糊涂。

里面的每个人,仿佛都曾经认识过。是父母们,是面孔模糊记忆深刻的叔辈们。

这个看似由碎尸案为轴心的东北故事,命案又远远不是轴心,甚至东北也不是,或者说故事也不是。

它讲述的,是我们身边这几十年来的灰飞烟灭。

如此生活三十年,直到大厦崩塌。

90年代的下岗潮,以东北为首的工业城市转型的阵痛,血肉真实的人们的命运。

不谈命案,只谈生活。

打个响指吧,遥远的事物将被震碎,我们的生活泥沙俱下。

福尔摩斯·响

辛爽上一部《隐秘的角落》是孩子的视角,去看南方的炙热。

这一次《漫长的季节》则是穿透了老一辈人的时间,去捡拾起这些岁月里的碎裂掉的琥珀。

一桩命案——支离破碎的尸体。

绕不开的三个人——王响、龚彪、马德胜。

我宁可称他们是 福尔摩斯响、弗洛伊德彪、马龙德兰胜。(你们一定知道我在说什么)

「王师傅,打个响」

冒着蒸汽的火车如同巨大的钢铁怪兽,穿过历时的尘雾,开进1997年阳光凛冽的玉米地。

桦钢是桦林的心脏,机务组开火车的劳动模范王响就是心脏跳动最积极的主动脉。

东北家庭里典型的父亲、顶梁柱。

他有着将老婆呼来唤去的大男子本性,也有要撑起整个家的责任和动力。

范伟的精准演绎,让我们看到了不只是东北才有的普通父亲画像。

认真踏实,但视野有限,看似权威,却手中什么都握不住。

老婆买回来油条,他说你咋不用个盘子装呢?懒出花来。

儿子不想再进桦钢当工人,他想去追逐自己的未来。

王响不同意,即便眼看着已经大厦将倾的桦钢,他也觉得是儿子最好的归宿。

他是善良的,爱老婆爱儿子,对邻居团结友爱,也热爱自己的事业。

最意气风发的年代,他的爱是颐指气使的,是蛮横的,是自以为是的,是收在心底的。

儿子买的红毛衣,他穿起来,说怎么看起来贱嗖的。

然后没有人的时候,小心翼翼折起,报纸包起来旁人可碰不得。

可让王响最引以为傲的桦钢,却已在这个时代准备开始崩塌。

和我们同龄的应该都有印象,上世纪90年代,无论是在东北,还是在其他城市,都有这样的大厂的时代记忆。

配套的医院、配套的宿舍住房、人们来来往往,互助互帮。

有自成一统的语言体系和生活规则,有和王响一样的标杆劳模和全厂榜样。

他说,桦钢的第一锹土就是我父亲挖的。

他说,我是90年的劳模,怎么会下岗呢?

他说,我见不得埋了吧汰的,火车不开了也要擦得锃亮。

可下岗第一批的名单里,机务段王师傅首当其冲。

王响想不通了,他觉得不服。

命运和时代的圈子,他没儿子和老婆看得透。

儿子王阳说,我爸爸开了那么多年的火车,开出桦林后,从未想过往前走一步。

老婆罗美素说——

「我们这代人被安排惯了,小时候家里孩子多,听父母的,长大了听集体的,身上像有个圈,按部就班地在圈里走着,也没人问为啥,没人出去溜达过,就连踩个线都害怕… 」

你们看,是不是人间清醒。

人们看剧的时候,说她归顺丈夫,溺爱孩子,瞻前顾后,可你看,她是比男人更清醒的。

也正是这些鲜活又矛盾的细节,让罗美素深入人心。

让人想起了自己母亲那一辈的性情和模样。

辛爽的毒辣就在于,在碎尸命案的穿针走线下,底下这件华丽又破败的袍子,才是真正触动我们内心的一把把刀。

人们接连离去,时间依然前进。

在这个下岗的秋天,全城的人们陷入时代巨变的疼痛。

王响的儿子死了,老婆毫无留恋地自杀。

他只能自己卧在铁轨上,看着东北秋天湛蓝的天空。

年轻人充满希望的生命骤然结束在金色的秋天,而存活的人们徘徊在过去的玉米地。

王响一直没有走出来。

他说自己要当福尔摩斯,执着要寻找儿子与那场命案的关联,和死亡的答案。

1997年,1998年,2016年。

三条时间线,串起了这个东北工业时代里老人们的二十年。

下岗的人们,都散落在时代的火海里。

王响开出租,李巧云迫不得已去陪酒,保卫科的刑三儿得了尿毒症,搞套牌生意养活自己每周三次的透析。

疾病和苦难是隐喻,堵住时代的枪。

或许这还是轻的。

让我也讲讲当年下岗潮时看到的两个故事。

一个是在工业区,下岗的妻子们被丈夫们用破旧的单车驮去洗浴中心。

几十个老爷们在傍晚昏暗的门口默默抽烟,事毕,再默默带回家。

另一个,是在一个家庭里。

读中学的儿子回来,说学校开运动会要白色的运动鞋,家里双双下岗哪里有钱,妻子埋怨丈夫,怨声不停。

丈夫一言不发,扒拉了两口饭,走到阳台,一跃而下。

都是真事。

也有很多人因此走出去寻找机会,根据第五次人口普查,90年代东北的净流失人口超过了40万。

但更多的拖家带口的,是留在了原地。

他们郁郁不得志,他们从国企工人的顶峰坠落,再也爬不起来。

秋天的东北,天空又高又远。

命运就像沈墨大爷打在她身上的皮鞭,挺痛的,但更多的,是挺恶心的。

和当年很多老板一样,桦钢厂长因为侵吞国有资产,自食其果。

在职工大会上宣读下岗名单时,我们的福尔摩斯响和弗洛伊德彪在导演辛爽的安排下,以男女关系为由,痛揍了一顿厂长。

「你特么真是个杂碎」,王响说到。

桦钢啊,这是他曾经心心念念的信仰。

一齐碎了,如同他的命运一样。

我们有时候会追问,既然说到下岗潮,那么《漫长的季节》是厚重的时代史诗吗?

不是的。

它不是宏观的概念的和滚滚作响的,辛爽在表达的,是每个人的无可奈何,和细微如蝼蚁的命运。

剧里,一直有一个追问。

「你相信命运吗?」

贯穿始终的,是不信命。

可是,真的能做到不信命吗?

辛爽也默默埋进了答案。

弗洛伊德彪和马龙德兰胜

秦昊饰演的龚彪 在彩票店买彩票,人选的号码十来年了打水飘,机选的号码一次就中奖。

所以,你说命运自己真的能主宰吗?

二十年前的弗洛伊德彪啊,还爱看弗洛伊德。

还爱做梦,也热爱生活。

龚彪,九十年代的大学生,气质这块儿必须拿捏的彪子,探案三人组里最年轻,却也最让人唏嘘的那一个。

有人说他负责了全剧最搞笑的那一部分,是一个有着爱聊骚的深情的乐观碎嘴的东北男人。

不像王响那么执拗,不像马德胜那么乖戾,没有复仇,没有亲人离去,他是最像普通人的普通人。

早年是桦工大的大学生,进入厂办工作,爱读书,有文化,真性情。

接下来分房、升职,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指日可待。

可命运就是命运。

谁让他爱上了厂医的黄丽茹。

身材姣好的黄丽茹扑上来,彪子你太爱学习了。

彪子就沦陷在了温柔乡。

管它被嘲笑接盘,管它黄丽茹是不是骗过他。

痛揍了厂长已足矣,自己选的女人,就算不能生孩子也要狠狠爱下去。

这里的彪子是深情的。

可深情敌不过生活的苦,二十年来过得不容易,他漂亮的梦话,撑不了整个家庭的重担。

2016年的黄丽茹说哪天整个扯犊子大赛,你指定冠军,你就活在梦里。

彪子,也啥都不剩了,只剩下乐呵的。

他从马路牙子边找个破羽毛球拍子,准备像二十年前一样去痛打自己爱人的新相好。

可看到黄丽茹久违的笑脸,他放下了。

物质生活没有满足,现在快乐,也给不到自己的女人了。

这里的彪子,依旧有着二十年前的深情。

没有人是如意的,可彪子说,我们就得乐呵的。

这一点,又确实很东北。

太苦了,三个老男人去舞厅飙舞,这段好笑的舞蹈,却哭倒了一片人。

普通人用什么抗争命运?

王阳傅卫军这些年轻人用爱情和少年锋芒,于是他们用生命祭奠。

两个人一个死在了水里,一个死在了监狱。

情义啊,在庞大的命运面前不值一提。

中老年人呢?

王响用执拗,龚彪,用心态。

辛爽在一次采访里说——

「无论是过去还是当下,即使发生在任何地方,故事的本质都是在讲人是如何与一些力量相抗衡,而抗争的对象可以是内在的自己,也可以是外在的他者,抑或是更抽象的命运。」

所以,彪子的乐呵,你可以说这是他自己活法,也可以说这就是他抗争的方式。

该讲到另一个在抗争的人了。

之前刑警队长 马德胜,后来的拉丁舞王马龙德兰胜。

用自己的一孤勇去破案,去主持正义。

但终究,也只是孤勇。

没抓到碎尸案的真正凶手,他觉得对不起这身警服,二十年前他脱了。

没服气当时的体制和领导,他觉得憋屈不过,二十年后养了个狗子,取名现在的公安局长的名字。

嘿,小李。

马德胜也是个悲情英雄,当年在历史的乱象里力挽狂澜,现在在岁月的蹉跎之后重拾荣光。

二十年后终于破案,哭成了让人心疼的孩子。

王响、龚彪、马德胜这三个男人,就是贯穿整部剧的探案三人组。

命运三人组。

也称:三个疯老头的东北往事。

一方面是向过去自己的的悲哀而宣战,另一方面,让现在的自己能够向前走,莫回头。

有人因此说这部剧爹味极浓,男性互相关怀,女性互相伤害,我倒不觉得。

辛爽用了男性视角切入,但却并没有男性凝视。

彪子对丽茹的爱,马德胜对于沈墨命运的关切和对沈墨大爷的痛恨,恰恰是最动人的,人性的光辉。

也是我们迟迟从这部剧里走不出来的原因。

是的,终究是走不出来。

朋友圈里有个小伙伴,他说你知道什么情况会让一个中年男人听《再回首》听到痛哭吗。

那必然是在看完《漫长的季节》之后。

再回首。

其实哪还有那么多的岁月可回首。

我想起了彪子在离开最爱的女人那个时刻。

黄丽茹让他給新店取个名字。

他一开始说,那我取了后面那位多膈应啊。

但临走,他停了下来。

他说,我想到了一个名字,就叫如梦吧。

「梦」是他这几十年的日子,最恰当的表达。

对彪子来说,像一场梦。

对于王响、马德胜他们来说,又何尝不希望是一场梦。

打个响指吧,他说。

遥远的事物即将被震碎。

而面前的人们此时尚不知情。

豆瓣9.4分的东北啊,当然不只是碎尸案。

还有王阳带去給沈墨的锅包肉,彪子爱的凉拌桔梗,马德胜的烤肉,王响的素包子。

「王师傅,拉个响」,犹在耳旁。

我想起当年关于九十年代的下岗的一首歌。

刘欢唱的。

他唱:“看成败,人生豪迈,大不了从头再来。”

从头再来?扯犊子吧。

彪子都没了,嗨。

唠嗑唠得稀碎。

都是一场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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