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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遍800个村子,为老人留张遗像

图 | 谭建华  文 丨 吕萌  编辑 丨 陶若谷

文章来源:极昼工作室

刚开始关注湖南古村落时,我55岁,在《中外建筑》杂志社工作。每个村里都有古树、古桥、古井,我被“小桥流水人家”吸引。湖南的建筑特色多样,湘东有天井、堂屋,湘西以吊脚楼为主。那时我更注重建筑细节,慢慢我发现,有人出现的画面,才是村寨的活载体。

最早拍老人是在浏阳市桃树湾村,那里有一座刘家大院,有200多年的历史了。拍摄大院时,一个老人坐在门口,拿着水烟筒,在两个石牌之间抽烟。

那时还没有村村通公路,全是碎石路。许多零零散散建在山上的古寨,虽说有一两百户,但只有三五个老人住在里面。年轻人几乎都外出到长沙、广东打工,过去还种点玉米和红薯,年轻人走了有很多田也不种了,老人们就在家边种一些田,面积都很小。

● 湖南古村落中的古树与古桥。

我到过的老人家里,好多都是一贫如洗。屋里除了一个灶锅,房梁上挂着玉米,就是地上放的木柜子,木柜下面放着火盆,冬天老人和孩子盖着被子在里面取暖。他们看我是客人,就给我拿烤红薯吃。

2011年,我退休后,基本每年有三分之一的时间都在村里拍照,去过最远的村子离长沙市大概有600公里。我很少开车,坐过大巴、摩托、拖拉机,也经常徒步进村。有一年春节,我背着二三十斤的摄影器材,在大雪地里走了7个小时,去拍一个村庄的雪景。

2016年以后,村里基本上都通了公路,我年纪也大了,才开始频繁开车出行。就这样,16年下来,我总共拍摄了将近10万张照片。

● 在村子里独自行走的老人。

● 芷江县龙孔坪村,老人与孩子坐在火桶中。

● 刚开始拍摄时,许多村子的交通仍十分不便。

有许多村子我去过五六次,也有老人我拍过四五年,拍摄时间最长的是一位百岁老人。我知道她姓陈,已经记不清她的名字了,住在娄底市涟源市杨家滩,一个叫云桂堂的老屋里。

从她96岁开始,我每年去给她拍一次,直到100岁生日的前一天,她女儿给我打电话,希望我能来给她拍摄一张百岁照片,我连忙坐上大巴车,赶了300公里路,去给她祝寿。

● 陈姓老人坐在有200年历史的雕花床上。

她30多岁的时候,丈夫在抗战的时候被打死了,她一直没有再嫁,自己带着儿子和女儿生活,儿子又得病,她唯一的儿子也很早就去世了,只留下一个儿媳妇,一直在村里照顾她。她的床前放着一个青花瓷瓶,和儿子的一张照片。早年丧夫,中年丧子,一个人操持家务,砍柴种田,一生经历过很多苦难,可她脸上露出的笑容非常慈祥,过得淡然,我想这是中国老一辈人的一个缩影。

与“传统”的留守老人不同,这位老人的女儿在北京生活,可她不愿意搬离自己的老屋,和已经八十岁的儿媳妇相依为命。大宅里总共住了七八户,有许多六七十岁的老人都是被她带大的,她把他们当作自己的儿孙。

百岁宴那天十分热闹,亲戚、街坊邻居从乡里、镇上过来,总共将近两百人。她第五代的重孙女是在这座老屋里出生的,那天也被抱来和她合影,为的是沾沾百岁老人的福气。她坐在雕花床上,“我喜欢这座老屋,在这里生活惯了”,她对我说。当时她已经不能够外出了,躺在一张有200多年历史的雕花床上,眼里也没有神了。

100岁过后的第三年,她就去世了。我回村走进那座大宅院的时候,看到她的房门紧锁,给她拍的照片也被女儿一家带去了北京,透过窗看了屋子里只剩下那张老床。

● 汝城县金山村,一位老人的葬礼。

● 披麻戴孝的老人守着红色的棺材。

我是在村里长大的,小时候也住在老屋里,对古村落格外钟情。16年的拍摄经历里,我始终保持着紧迫感,许多场景、许多人,马上就要消失了,我必须记录下来,拍下一个时代最后的阶段。

我只拍摄80岁以上的老人,关注他们身上经历过的年代所留下的痕迹,比如脸上的皱纹,弯着的腰,驼着的背。他们当中,有许多人一辈子没走出过大山,一辈子没拍摄过正式的照片。在过去,偏远的村寨不通公路,到县里要走一百多里山路。公路修通后,这些老人又已经腿脚不便。

● 田地里,正在劳作的老人。

● 村里许多老人习惯抽纸烟。

我刚开始拍摄老人的时候,还有许多人抗拒被拍照的这件事情,甚至会遮住自己的脸。有些人是因为迷信,怕照片会“摄魂”,也有一些人是因为贫困,怕拍完照和他们要钱。后来,我开始自费冲洗照片,寄到他们手上,他们高兴得一直捧着看好几天,说“原来我长这个样子”。

最早我是在照相馆里洗印照片,一次洗出两三百张,小的两块钱一张,大的八块钱,每次买几十个信封,包装好给他们寄到村里。有时老人们会给我打电话,说我听不太懂的土话表达感谢,有时给我寄腊肉、寄糍粑。有一次,我给一位百岁老人拍照,拍完后她一定要在我的摄影包里塞上一袋子糍粑,我印象很深。

● 老人们翻看天井寨的龙氏族谱里家族迁移的故事。

● 谭建华给老人邮寄的照片。

现在,湖南的许多古村老屋里都挂着我给老人拍的照片,有些人已经去世了,照片还在。也有一些老人主动要求我给他们拍“老人照”,也就是遗像。我拍完就洗出一张10寸照片,给他们寄去,他们就把照片放在早已准备好的棺材旁。唯一一次放大了一张16寸的,是给怀化市新晃县天井寨,一位傩戏(非物质文化遗产)“咚咚推”的传承人龙子明,那也是我第一次为老人拍遗像。

当时正好是2011年春节,在外打工的人都回到村里,我和村长商量,把村民都叫出来,每个人都戴着一张傩戏的面具,拍了一张大合影,最后我洗了50多张照片,每户一张。拍照前,他们在古戏台上给我演了一场傩戏,戴着不一样的假面具,锣鼓一敲,就跳起来。

● 新晃县天井寨全村人合照。

● 堆叠在一起的傩戏面具。

● 龙子明的儿子龙祖柱。

龙子明当时96岁了,也在台上表演。过后他把我叫到一旁,拽住我的衣服和相机,一边用手在脸上比划一边说着土话。我听不懂他讲的土话,比划了好半天,后来我才明白他是想让我帮他拍一张遗像。我答应后,他很高兴。

也有一些老人,没有单独要求拍遗像,但葬礼上用的是我给他们拍的照片。这些老人一辈子走不出大山,没拍过一张正式的肖像,知道自己快要去世了,想给子孙后代留个念想。我很理解他们,同时也感到悲凉。如今,我拍过照片的很多老人也都去世了,回村时经常发现老屋已经人去楼空,只剩照片挂在原地。

● 老人的子孙与他的遗像合影留念。

16年里,我的想法也在发生变化,我也渐渐老去,今年我71岁了,更能理解老人,也对老人更有感情。我记不清到现在共拍摄过多少位了,但在这10万张照片里,有好多老房子如今倒掉,老人们穿的民族服装也少了,语言也在慢慢汉化。

有时候想回去看看那些老人,隔了那么三五年再去他们就不在了,我的朋友都开玩笑说“谭建华拍的古村老人,拍一个就去掉一个。”虽然有时候心里很不是滋味,但再看这些照片,至少它给我和老人的孩子还有村子留下了一个念想。

古村落的消失是很快的,村里的生活场景更是如此。岁月的痕迹留在了古建筑的石头上,也刻在了老人的脸上、手上,那些像苦瓜皮一样的褶皱里,他们走过近一个世纪的风霜,那是一个时代的印记。

● 古村落里,正在洗衣服的妇女们。

● 乡村小学正在维修中,孩子们被暂时安置在祠堂里上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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