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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话“红楼”,谁解其中味

当代知名画家、作家,年近80高龄的蒋勋老师在剖析《红楼梦》时曾经说过:就算告诉了你命运,很多人还是看不懂,原因是很多事情、人物还没有发生和出现前,我们一直无法联想,一直还会辗转在宿命中。精彩!

《红楼梦》▲

对正在醉生梦死中的很多人来说,《红楼梦》只是一本古典名著,只适合文化人看,与己无关。

然而时过境迁的这个年龄,仔细再看就明白其实好多事情都在日常发生,许多人物都在你我身边,且世事果然瞬眼云烟,每每回看才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此书最奇异之处是随着年龄增长,每回重读,都会有新的感悟,新的发现。

红楼画谱▲

笔者从小学高年级开始初读红楼梦以来。

几十年间,反复阅读,方于字里行间发觉作者的不易,人世浮沉的悲哀。现在回想起来,那满纸荒唐言果真是如作者说的那样,是用一把心酸血泪凝结而成。

初读红楼,是在一个飘雨的初春之暮,冷雨敲窗,虽不似初秋时寒冷,却也平添几许薄凉。细细阅读纸上的文字,遥望着窗外冷雨,想着大观园中红楼女儿的心事愁肠,一瞬间仿佛自己竟真的入了书中,看到了那潇湘馆的一方翠竹,怡红院的满地落红。走过大观园的林荫幽径,林妹妹愁肠百结,哀怨自怜。宝姐姐端方大度,温良谦淑。更有精明探春,柔顺迎春,身量未足的惜春。

红楼画谱▲

宝玉总是最不成器的那一个,他不是纨绔却偏偏生于富贵,颇有见地却又无意功名,真正是一“痴儿”矣!记得当时年纪尚小,理解不了那许多的家族纷争,明争暗斗。只是单单想着园中的日子,盼着那园子里的公子与红妆能够永远那样喜乐和顺下去,却不想读完曹公的前八十回后,贾府颓势已现,再无回天之力。再读高鹗后续的四十回,只觉早已不似此前那般了。便郁郁然扔了书。

红楼画谱▲

几年后上初中时,方才重拾,再一气呵成读完了那后四十回。

随着长大,渐渐熟悉了张爱玲,也如喜好红楼一般开始关注这个民国“临水照花”的奇女子。

张爱玲曾说过,自己的人生有三恨:一恨海棠无香,二恨鲥鱼多刺,三恨红楼梦未完。。读到此句的那一刻仿佛有同感,顿时觉得爱玲女士真是也如我一般的红楼痴人啊。只恨曹公一世的心血,却偏偏只留下了前八十回。纵有高鹗等人的后续四十回,终不似真。

曹公一生经历家族由胜而衰的巨大人生转折,又半世寥落,生计无着,饱尝人世千般辛苦不易。方写出了那样的一本奇书。

高鹗虽文学造诣亦甚高,却偏偏仕途顺遂,一生平淡无波折。这样差距悬殊的两人,彼此之间又哪能理解彼此的心境呢?所以纵使补成了完本,这份遗憾却永远遗留在了后世红学爱好者的心中。

红楼画谱▲

三读红楼,笔者早已是青春勃发之年。

那是人生极好的年纪,似乎懂得了这个世界,却依旧对万事懵懂。想着冲破一切枷锁,索性叛逆,却偏偏自锢于懂事的枷锁之中。翻开红楼,再看时早已不是初读时的一知半解,对一些事似乎有了自己的思考,却又无法用成熟的语言表述出来。

记得那时感触最深的是宝黛在满地落红中初读西厢的情景,以及后来那句戏词“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或许正是青春的年纪,迷恋并惋惜着“自为红绡帐里,公子情深;始信黄土垄中,女儿命薄!”那时喜欢林妹妹的性格,纵然小性了些,刻薄了些。

红楼画谱▲

曹公却写出了黛玉最真实的自己。寄人篱下,却也不卑不亢,为了自己心中的那点情愫付出无数痴心。由此及彼,也喜欢上了撕扇补裘的晴雯。那时代的一个丫鬟,有如此性情的本就不多,却无奈命运偏偏如此:美貌的晴雯被诬陷,终被逐出贾府,又因家中兄嫂的欺凌而一病不起,阖然辞世。记得看到晴雯去了时我亦潸然,想起金陵十二钗副册晴雯判词: 霁月难逢,彩云易散。 心比天高,身为下贱。 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诽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叹其中 那句“心比天高,身为下贱”竟真的一语成谶。哀那寄身黄土垄中的伶俐女子。

红楼画谱▲

宝玉为祭晴雯,写了那感人至深,个人觉得足以与《洛神赋》媲美的《芙蓉女儿诔》。

每读一遍,眼中便映出晴雯的影子来,她有黛玉的神韵,却生来是如此命运。她奋起抗争,但大观园却不会容她“放肆”。她的死对那些上层来说只是微不足道的蝼蚁,她的愤懑与抗争也在同时被忽视。却有幸,宝玉记得她,偏偏痴心的还要去祭她一个丫鬟,想着她是成了芙蓉花神。多么“荒唐”的举动啊,作为一个世家大族的子弟,怎可如此?宝玉是独一无二的,世上再也找不出那样一个他来。他纯良,偏偏这纯良亦是世所不容的。最后竟连婚姻也要为人所算计。想起这些年轻的男男女女,他们不是没有抗争,只是身上那封建礼教的压迫太深。

红楼画谱▲

联想起鸳鸯抗婚,金钏跳井,三姐饮剑。

红楼有喜亦有悲,或许对于早已看透世事的作者来说,喜的只是假象,悲的才是真谛。正如他写在文中的那句“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时有还无。”大观园是一场戏,台上的戏子笑的有多灿烂,台下的众人哭的有多惨烈。由来兴衰多少梦,无非公子与红妆。

看至最后,红楼一梦之后,探春远嫁,迎春误嫁,惜春皈依。元春亦殁于幽幽深宫之中。园中姐妹亦各自流落分散。贾府被抄家,宝玉出家为僧,宝钗独守空闺。林妹妹早已在此前魂归离恨,临死亦咽不下那口没说出的“负心”。读完之后,忽觉天崩地裂,一口气凝结于心中久久无法散开,仿佛也要随林妹妹的幽怨飘撒太宇。后来想想,自己那是当真是过分“痴迷”了,待好不容易从“红楼”中走出,在经历几年的长进,方才成熟了些。

红楼画谱▲

日前国庆长假与几位不太积极世事的文友聚会闲聊,席中在坐有位一生都在玩味《红楼梦》的某报纸编辑,据他说这几年一直都在剖析梦中情缘,于是话题自然落回《红楼梦》。

这天一听,又听出了好多不曾注意过的情节与人物,堪称不虚此行,期待着回家再重新认识被聊起的书中人:王熙凤、李纨、香菱、宝琴。

此番闲聊,最感意外的是薛蟠这号人物,原来在学者眼里,他是最具代表性的人格类型:因为缺乏家教,以致本性还不坏的孩子,慢慢地被纵容得无知无畏,形成犹如现代社会中举目可见毫无自觉能力的小流氓。之前只认为他是一般富贵人家子弟的可恶样板,没想一旦落入人性分析:他却是另一种可怜人。

红楼画谱▲

读红楼,看世事,就像看到命运在不断地重演。

若没有一个彻底坚决的改变,家族也好,个人也罢,都很难脱逃被捆绑在一块的生命链;也许对盛世没有警觉而逐渐败亡,也许一个醒觉转身带给几代人幸福,大家都有转机,大家都有破灭的可能性。

红楼梦似乎也在说人类是带着原罪、业报而来的物种,接触智慧的机会不多,很容易惊醒,也很容易陷入恶性循环中。对照人类几次的浩劫后发现,只有刚刚恢复太平的初初几年,人类还算能记取苦难而相安无事,但三五年后,贪婪、自利、嫉妒、排他的习气又会恢复、重生,没完没了。这次的疫情浩劫最叫人担心,还没恢复原状,人类还在后疫情时代继续博弈,不断花样翻新变异的“病毒”亦变本加厉,似乎不惜代价同归于尽。这难道是宝玉最后出家消失于苍茫风雪中的预警吗?

红楼画谱▲

红楼哀伤,现实也好不了多少,务必清醒玩读,不可沉沦。

散席前有人这么说。而把红楼梦写得近乎天书,也有人说曹雪芹根本就不是人,他是上天派下来警世的神仙。

几十年倏忽而过,当下再读红楼,目光却早已发生了转变。记得当初小小年纪最喜欢的是林妹妹,看不惯宝姐姐的过于贤惠,也不喜欢袭人的世故。但如今看来,却发现原来世人都是喜欢这样的宝姐姐的,此种女子,才德兼备,性格大度,为人处世亦是滴水不漏,书中写她“可叹停机德”。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想我是明白了为何红迷们会喜欢宝姐姐了。但虽明白了,心中却依旧是坚持着对林妹妹的那份爱。纵没有宝钗那样的人见人爱,却因为那一身的离情别绪,而让我看出了她的真实与哀叹。她不是宝姐姐,所以最终不会是“金玉良缘”的最佳人选。

红楼画谱▲

但是,她是真正的“潇湘妃子”。为了报答侍者的灌溉,奉献出一生的眼泪。她“喜散不喜聚”、“喜静不喜动”。有咏絮之才,西子之美。怀念黛玉葬花时的落红满地,怀念那首哀怨自怜的《葬花吟》。叹于“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的无助与哀怨。

红楼画谱▲

或许林妹妹的性格中是有那么一点“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骨气的。

她不惜焚稿;甚至频频用刻薄来掩饰自己心中寄人篱下的自卑,来维护那一点点不服输的尊严。我惊叹于林妹妹的才华,却也同情理解她的身世。人世浮沉,贾府尚且有破败的那一日。那一个失去亲人的闺中弱质,又有何理由去埋怨她的那一点点小女儿心思呢?如今几遍读来,仍是最替林妹妹难过。

唐代诗人李商隐有《春雨》诗:“ 怅卧新春白袷衣,白门寥落意 多违。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远路应悲春晼晚,残宵犹得梦依稀。玉珰缄札何由达,万里云罗一雁飞。”曹雪芹《红豆曲》亦说:“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睡不稳纱 窗风雨黄昏后,忘不了新愁与旧愁。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满喉;照不见菱花镜里形容瘦。展不开的眉头,捱不明的更漏。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 ,”多少的岁月已然匆匆而去,但曹公留下的书却依旧代代流传。

大观园▲

或许经年之后,当早已看破红尘的宝玉再次途经贾府故地时,依旧会想起那日众姐妹一起在园中作诗的场景。

只是不知,彼时的他是否还会想起那少年时的红楼一梦,而慨叹如今的飘灯独归呢?罢了,罢了,人间多少事,都付笑谈中,只余那扇面上的一抹丹青,以及其旁一行小字: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以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空一缕余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之?证候来时,正是何时?灯半昏时,月半明时。

浮云一生▲

宋-陈长方《观云》

浮云聚散复西东,此处容君一线通。

全体露时如不领,问君何日解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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