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日上三竿，吴大军被窗帘透来的光照醒。
他习惯性地第一时间开机，准备看十来分钟新闻再起。手机刚打开，同办公室的老李就打来电话。
“老吴，你搞什么鬼？昨晚猫尿灌多啦，那种信息也能往群里发，发错了你咋不撤……”
吴大军一激灵，赶紧点进部门小群，爬过一堆捂脸、害羞的表情包后，老半天才找到自己发的那条信息。
“亲爱的，我好想你，让我再看看你，要不然我会睡不着。”
吴大军啪啪往脑门上拍了两巴掌。
昨晚，他和几个十年未见面的老哥们叙旧吹牛，醉得路都走不稳，被人架回家的。那条信息是他发给外面女人的，也不知怎么搞得错发到工作群，具体情况他也想不起来了。
说到女人，吴大军立马想到了老婆，他嗖地从床上爬起来，三两步跳到房门口，把门微微开了一道缝，瞥见老婆冯娟正气定神闲地在餐厅喝粥，瞧那样子应该没人跟她通风报信。
他稍稍松了一口气，为了补救，一狠心往群里发了两个200元的红包。群里不带他正好八人，为了雨露均沾，设置成了普通红包，单个金额50元。
可别小看这400元，要知道，平时节假日，他作为公司的部门小领导，也就发个十块二十块烘托烘托气氛。为这事，他也没少被底下人奚落。
他本来还想发条文字信息解释一下，可写了删，删了写，怎么都觉得越描越黑。索性也不发了，心想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大家肯定都懂那是封口费。
2
那天是双休，吴大军哪儿也没去，他时刻关注着老婆的一言一行。他也想好了，如里真有好事者把那事捅给老婆，他就豁出去了，反正他早已受够这个不修边幅的无趣女人。
凭他保养得这么得当，好歹也是个部门小领导，找个搭伙过日子的女人压根不是事儿。
冯娟照旧按部就班地完成每一件家务事，晚上还会哼着小曲儿下楼跳广场舞。
吴大军觉得他那班手下还真够意思，钱也真是个好东西。
周一上班，吴大军人五人六地走进办公室，屁股还没沾椅子，就被领导叫走了。
再出来时，他脸色发白，双腿如灌铅。一眼扫过去，所有的人都在低头做事，实在看不出来是谁出卖了他。
是的，那件事到底没瞒住，领导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可重点还不在这儿，领导讲，要不是冯娟打电说那晚她不在家，信息是发给她的，撤职、降薪肯定是躲不过的。
领导让吴大军好好检讨一下自己，想想办法将功补过，千万不要把这么大度的老婆给弄丢了。吴大军暂且顾不上揪内鬼，一溜烟地往家赶去。
路上，吴大军心里翻江倒海。领导说那天早上冯娟就打电话给他了，可这两天冯娟波澜不惊的，与平常并无两样，这个女人还真不简单。
更令他刮目的是，冯娟竟然还替他打圆场，他为自己打过的小算盘而羞愧。他想好了，诚恳认错是他唯一的出路。
进家前，吴大军把手机上那些花花草草全都删除的删除，拉黑的拉黑。到这时候，他才庆幸自己多留了一个心眼，和她们聊的是另一个微信，真名、工作单位、家庭住址也都瞒得严实，否则想想都后怕。
3
到家后，冯娟不在，吴大军打电话给她，她说在医院复诊。
吴大军心里一咯噔，差点忘了，一年前冯娟得过乳腺癌。那会子他工作忙，冯娟又要脸，不愿亲戚朋友知道她得了这种病，进出医院都是一个。他只偶尔陪过一两次，她也从没埋怨过半句。
仔细想想，这么多年来，这个女人除了长得随意了点，学历低了点，床上木讷了点，好多方面还真是可圈可点。
想到这，吴大军又打电话，让冯娟在医院大厅等他。
接到冯娟，吴大军一脸难为情地接过她的包，问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见冯娟不答腔，云淡风轻地往前走着，他也只好悻悻地闭上嘴，跟在后面。
回去的车上，透过后视镜，吴大军瞄到冯娟依旧面无怒色，不由得胆大起来。
“老婆，你知道我们领导都怎么夸你的吗？他说你宰相肚里能撑船。”吴大军时不时瞥一下后视镜中冯娟的脸，“我也是这么觉得的，我就是鬼迷心窍……保证不会再有下次。”
沉默半晌后，冯娟开口了，“也不能全怪你，我也有责任。这两年我也没尽到一个做妻子的本份。”
“你那不是有病在身嘛，还是怪我没管住自己。”冯娟走上来就自我检讨，让吴大军无地自容。
“我主要还是考虑到女儿，她也到了婚嫁的年纪。我不希望她日后的婆家，因为她来自单亲家庭而瞧不起她。”
吴大军又偷偷瞄了一眼冯娟，阳光透过车窗玻璃打在她略施粉黛的脸上，显得皮肤格外白皙、明亮，再加上她的顾全大局，倒比平日好看了几分。
等红灯时，吴大军扭过头来信誓旦旦，他让冯娟放一百二十个心，从今往后他决不会再做对不起她的事，不会再让她和女儿脸上蒙羞。
“专心开车吧，人在做天在看，一切自有结果。”
冯娟这句话说得虽含蓄，吴大军还是把它理解成了原谅和期待，他吊了半天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4
此后，吴大军的确老实多了，应酬少了，在家里也不再当爷了。他不会做菜，就把洗衣、晾衣、拖地、洗碗统统揽了过来。
没过几天，他就从这些琐事中体会到老婆的不容易，果断下单洗碗机、扫地机，也因此看到了冯娟的笑脸。
冯娟生病后他俩就分床了，为表示自己真的洗心革面，吴大军舔着脸又拱到了冯娟的被窝里。
见冯娟也没赶他，夜深人静时，他试探性地把手搭在她的腰上。冯娟也不知是真睡着还是假装睡着，或是原谅他了，反正没把他的手拿开。
冯娟生日那晚，吴大军借着酒劲压到她身上。冯娟竟也半推半就地，配合他完成了一次久违的亲热。
完事儿后，吴大军才觉得冯娟从心底接受他了。吴大军惬意地从后背环抱着冯娟，总算能睡一个踏实觉了。
又过了些天，夜里一点多的时候，吴大军从睡梦中痛醒。也不知是不是吃坏了东西，肚子阵阵绞痛，他勾着腰赶紧跑去卫生间，腿蹲麻了才出来，刚到房门口又哇得一声吐一地。
冯娟也被他吵醒了，看到地上那一摊呕吐物，以及吴大军米色睡衣上沾到的饭米粒、青菜叶，她让冯大军原地蹲下别挪动。
冯娟帮他换上干净睡衣，扶他躺下，又装了一个热水袋放到吴大军的肚子上，说他可能是肚子着凉了，捂捂会好点。
接着，冯娟才开始清理地上的脏污。看着她默默做着一切，半句牢骚都没，吴大军心生愧疚。
他设想，如果是冯娟吐了一身带一地，他都不一定能下得了手去收拾。
他又想起冯娟生病时，化疗副作用那么大，却一直单睡，自己连一杯水都没给她倒过。
女人找男人干嘛，不就图头疼脑热时，有个人在身边端茶递水给点安慰吗？可他俩之间，这些事从来都是冯娟为他做。
他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她如老妈子一般侍候的同时，还卑鄙无耻地嫌弃她不如外面的花草精致、有女人味。
他从来也不曾问过自己，除了每月给的那点家用，他还给过她什么，她真正需要的又是什么。
吴大军越想越觉得自己不是东西。
5
半夜闹肚子的事持续了个把月，有那么几次，吴大军实在憋不住还拉在了裤裆里。他羞得恨不能钻进地板缝里，可冯娟照旧一声不吭地替他收拾，换洗。
吴大军愈发觉得这个老婆难得，老了有这样的伴儿在身边，实属上辈子积了大德。
那天，远在深圳工作的女儿得知老爸身体有恙，打电话回来问长问短，再三叮嘱他去医院看看。
吴大军总说现在去大医院太麻烦，身体也没啥大毛病，死不了，就是难为你妈了。
女儿说，“现在知道我妈好啦，那你还不好好对她。”
吴大军觉得女儿话里有话，转头瞅了一眼身旁的冯娟。冯娟会意地凑到镜头前跟女儿打趣，“你爸现在对我可好啦，不用你操心，你在外面照顾好自己就行。”
那天女儿和他俩聊了很多，什么公司在大幅度裁员，同事爸妈一把年纪还闹离婚，住的城中村治安不好……
女儿还说，前几天，一个醉汉大半夜使劲砸她们房门，要不是合租女友学过跆拳道，三两下把那个人踢走了，后果不堪设想。
那天挂掉电话，冯娟和吴大军商量，想把房子卖了。
她说，我们这种三线小城房价也不会再涨到哪儿去，不如卖了再凑点钱，到深圳买套小房子。我不想看着女儿为了存钱付首付，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心疼。
吴大军面露难色，可我们也就这一套房子，卖了住哪儿？女儿完全可以再租一套好点的，房租我们来出。
冯娟提议，可以住到我哥嫂的老房子去，不好意思白住，就给点房租，总比女儿那边的房租便宜多了。过几年你一退休，我们就到女儿那里去，等她结婚有了宝宝，咱俩还能给她搭把手。
吴大军觉得老婆的话在理。就这么一个女儿，他老了肯定要倚靠她。过几年他就退休了，早点过去把房子买了也好。
得到吴大军的同意后，冯娟立马把房子挂了出去，接着就搬到了她哥家的老房子住。
没过多久房子就卖出去了，撇去七七八八的开销，最后到手是160多万。
冯娟说，她得去深圳一趟，和女儿好好合计一下，找一个性价比高的小区，哪怕稍微偏点都没事。尽量把房子买大一点，毕竟他们以后是要一起住的。
她还说，“到时候我去当地家政中心好好培训一下，找个月嫂或者保姆的活干，你就负责带宝宝，享受天伦之乐。”
吴大军听着听着，脑海中就浮现出一副副含饴弄孙的温馨画面，嘴脸不自觉微微扬起，眼睛也笑眯了，盼着这一天早点到来。
6
冯娟一走，下班回家冰锅冷灶，吴大军要么吃泡面，要么点外卖。没过几天，他就馋起冯娟做的红烧肉、油焖大虾来，连带着想到了她一连串的好。
冯娟在深圳的两个多月里，吴大军早晚至少各一个视频电话，让她教做菜喽，问她房子看得怎么样喽，叮嘱她别忘记去医院检查喽……
他也不怕女儿笑话，一个劲儿地催冯娟快点回来，说没她在，家都不像家了，真正应验了那句距离产生美。
冯娟回来那天正好是周六，吴大军天一亮就跑去菜场，买回来一堆鲜肉活虾、时令果蔬。
他哼着小调在厨房欢快地忙活一上午，准备悄悄地给冯娟一个惊喜。他还买来一大束冯娟喜欢的郁金香插在餐桌上，也备上了一瓶她爱喝的青梅酒。
中午11点多，冯娟站在门口的那一刻，系着花围裙、满身油烟味的吴大军两眼放光地盯了老半天，差点都没认出来。
她一头港式复古卷发，淡眉红唇，身穿黑白千鸟格旗袍，浅浅一笑，真可谓赏心悦目。
“这大城市就是不一样，你这简直就是脱胎换骨啊！”吴大军欣喜地来帮冯娟拿行李箱，招呼她赶紧洗手吃饭，菜都快凉了。
“不用了，我都吃过了，你把这个签了吧。”冯娟一改刚刚的柔和，目光锐利地把一张A4纸递给吴大军。
“你要跟我……离婚，为什么？”吴大军一脸惊愕地瞪着冯娟。
冯娟一声冷笑，“呵，为什么？记性那么差啊，你自己干的那些好事，这么快就忘啦？”
“那……那些事不都过去了吗，我们都重归于好了。”吴大军尴尬地搓了搓手，略显讨好地看着老婆。
“有人喂你吃了一堆苍蝇，你能当做什么也没发生？”
冯娟说，女儿高三那年，我就发现你在外面有情况，怕影响孩子高考发挥，我咬牙忍下了。
明里暗里，我也提醒过你很多次，不要做让女儿都看不起的事儿。对你的要求也一降再降，从爱我、顾家，到顾家，再到不出/轨。
你倒好，一次次挑战我的忍耐极限。就连我化疗的时候，你还在跟别的女人鬼混……
你知道那晚你喝醉了，我看到你写的那条信息是什么滋味吗？就跟吞了一碗苍蝇一样恶心。
也正是从那一刻起，我才下决心要跟你离婚。所以，就帮你把那条信息发到了工作群……
再跟你说一下，你前几个月总闹肚子，也是因为我在晚饭的菜里放了泻药。
不过，你这人好歹还算有点良心，我对你的“好”还能让你内疚，以至于主动把家里的银行卡给了我，卖房子也答应得爽快。
我把卡里的50多万、卖房子的160多万，再加上女儿这几年存的、问朋友借的，全部拿去给女儿首付了一套60多平米的两居室。
对了，房产证写的是女儿名字，跟我俩没关系了。这样也好，车子归你，我净身出户。
冯娟得意地笑道，“离婚证一到手，我就去深圳跟女儿过了。我才48岁，过去当十年月嫂，养老费也不愁了，也不用伺候你这位爷了……”
7
吴大军早已跌坐在餐厅的地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万万没想到，一起生活二十多年的老婆，竟能如此游刃有余地将他玩弄于鼓掌之中。
临了，除了一辆开了七八年的日产小破车，他一无所有。
吴大军明白，他没有资格谴责冯娟对他的算计，善良有尺忍让有度。是他辜负了冯娟对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包容，原谅是有时效性的。
他想起冯娟说过的那句话，“人在做，天在看，一切自有结果。”
看着自己忙活一上午做出来的那一桌菜，吴大军知道，他美好的晚年生活也跟它们一样，凉凉了。
可这样的结果，不也是他一手作出来的吗，他怨不得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