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离开家乡后回到武汉大学。我告知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所,我已决定不再前去工作。不久我又前去北京取回了我寄存的行李和书籍。武汉大学校方在一九九八年四月很快评定我为哲学系教授,在一九九九年一月又增列我为美学博士点的指导教师。当时我三十五周岁。于是我成为了武汉大学的一名年轻的教授,又正式成为了一个珞珈山人。 阔别了多年的珞珈山,我对它充满了无限深情。在黄昏无人的时刻,我常常爬到珞珈山顶,在羊肠小道上穿行。石头在脚底发出磨擦的声音,野草轻抚着我的双腿,飞鸟在树上啼鸣。我走到珞珈山西头,观赏落日的余辉。在暮影之中,武汉三镇逐渐进入了夜的怀抱。雨后我漫步在珞珈山腰的环山路。那高大的樟树林和松树林始终是我这位孤独的思想者的永恒伴侣。 这条沿着山腰在森林中穿越的土路,散发着泥土特有的气息。它使在都市生活的人们仿佛寻找到了自己的根基。至于校园内的许多小路,我都重走了好几遍。我追寻我青春梦幻时代所走的足迹,它曾留下了无数生活的希望和失望,爱的欢乐与悲伤。我曾来到一片大学时代所培植的松树林。当年不到一人高的小树经过二十年的风风雨雨已长成了参天大树。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我又专门去了桂园,湖边和梅园我曾住过的地方。那些楼房依然故我,但房间里的设施已经面目全非。特别是我在梅园独居的那间小房子的窗户已被钢荕所做的密网罩住,仿佛是一个监狱的囚禁室。它在雨夜再也不会发出令人感到慰藉的桔黄色的灯火了。 我常常问我自己:我怎么又成为了一名珞珈山人?我已是两度远离它,又两度回归它了。难道说这是命运吗?难道说珞珈山就是我永远无法背离的家园吗?难道说我命中注定就应该做一个珞珈山人吗?我不知道这其中是否存在着某种神秘的不可理解的东西。 说真的,我对武汉和武汉大学始终怀着一种无法克服的感觉,即我和它们之间存在一种不可言说的距离,我有时是用一种冷眼来看待它们。比起北京和上海,大武汉不算大,勿宁说它的世界尤其是它的精神世界是非常狭小的。身处其中的武汉大学就是这样一个武汉市在大学领域中的表现。我对它们所怀有的距离感使我始终保持一种姿态,不学武汉话,而讲普通话。 但我现在却成为了武汉市的珞珈山人。这看起来有多种理由:美丽的山水,众多善良的朋友,就在近处的家乡的父老兄弟。类似的理由还可以列举许多。但我想最根本的原因是这无言的珞珈山。它已经把我的生命紧紧地拥入了自己的怀抱,这是任何力量都不可动摇的。 经历了从武汉到北京,从武汉到德国的十年漫游之后,我感到我要寻找自己的居住之地,在那里我的思想能够像松树一样地生长。因此它不在于近处于某种喧哗和骚动的学术市场,不在于在这样的一个市场里不断的买进卖出,而名利双收,而在于为思想寻找到真正的根基。 当然思想的根基就在于思想自身。于是问题只是在于为思想找一宁静之处,不要让那种非思想的因素伤害了它。在目前的中国,也许只有珞珈山能够给我这片地方。正是这样一种原因,我成为了一个珞珈山人,而且是永远的珞珈山人。 在珞珈山我又生活了三个春秋。我的生活过得非常简单:教书,写书和思考。 在我的教学活动中,我进行了大胆的改革和创新,旨在引导学生学习如何思考,从而获得一种思想批判的能力。我一方面讲授西方哲学的经典,另一方面解读中国思想的名著,鼓励学生贯通中西,博通古今。我的思想仿佛具有一种不可看见的魔力弥漫在教室,吸引了校内外一大批热爱智慧的青年学子。我成为了武汉大学最受学生喜爱的教师之一。 在教书的同时,我也积极地著书立说。从国外到国内我发生了一个根本性的转变,我不再需要用德语写作,而可以用汉语写作。前者如同戴着镣铐在起舞,后者则仿佛在天空中自由飞翔。我在我的母语汉语里,找到了坚实的思想基础,并发现了它的伟大和美以及它创造性的力量。 我除了将我出版的德文著作译为中文之外,还撰写了大量的关于中西哲学的论文。我的写作正如一个漫游者在中西思想的边界上行走,充满了冒险的乐趣。我陆续发表的论文成为了中国思想界一个独特的声音。(此处已添加圈子卡片,请到今日头条客户端查看) 对于我来说,教书和写书都是我思考的方式之一。但我常常沉浸于一种纯粹的思考状态之中。我孤独地坐在我的书房里,没有一个人打扰我。看着窗外高大的樟树枝叶,还有它后面绿色覆盖的珞珈山峰,我的心灵处于一种异常宁静的境界。我知道这些树木都深深地扎根于土地和岩石之中。它们是大地的语言。但它们沉默着,只有风才激起了它们的言说,且唯有那些宁静的思想者能够听懂它。 珞珈山,我爱你! 本文作者系武汉大学哲学教授,著有系列学术专著国学五书(《论国学》、《论老子》、《论孔子》、《论慧能》、《论儒道禅》,均由人民出版社出版与发行)。本文图片来源网络,标题为编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