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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18日 听风行投稿
  (下)
  欲望是扭曲人性的唯一根源,如果一个社会失去了法律、道德和良知,人类有可能在瞬间毁灭自己
  题记
  庆生与果糗两人从南山下来时,天色已近晚。天气依然热,两人赤裸了上身,汗还是一直流。庆生的嘴唇有些皲裂,果糗更显出一副烦躁不安的神情。冬寒山顶不见了往昔夕照依峰的景象,远远地在峡谷的那一头,象是被遗弃的孤儿。朝仰天山望去,那里已是空无一人,两人只好朝寨子方向返回。下到田埂上,寨子里一股躁动声传来,果糗立刻紧张起来。
  庆生见果糗有些异样,心里猜到了几分,便说:果糗,你先回家避避,事情由我来交代,反正我没有与杨村长在一起,裘三宝可以作证的。
  果糗没有回答,只是殷勤地点头,点得胖脸上的肉都在颤动。
  寨子路口已经有一班人侯在那里,看他们朝这儿指划的样子,象是专门在等他们。待到走近了,才看清楚是老族长和杨九发等七八个年轻的杨族人。果糗吓得脚步迟疑起来,庆生主动走到前面,头脑里却在考虑怎样应付杨九发等几个人的说词。
  老族长远远就冲着庆生喊:怎么找的人回来了,你们还赖在那儿干嘛?
  庆生说:差点只剩我一个人回来了
  老族长一头雾水地在等庆生的下文,一旁墩实的杨九发瞪大了一双眼睛,在庆生和果糗之间寻,寻来寻去,没看到他的堂兄村长,似乎预感到了什么,眼睛里出现了一丝恐慌和恶毒的复杂神色,他有意地压抑着,待到两人走近了,杨九发突然揪住果裘赤裸的胳膊,咬牙恶着声音问:我哥呢?果糗紧张得答不上话,浑身抖起来,用求助的眼光看着庆生。庆生走过来,掰开杨九发的手说:听我慢慢讲,你看,我、果糗、裘三宝三人,哪一个象恶人?这么大的灾难,能保住一条人命算一条,哪能万无一失呢?
  杨九发松了抓果糗的手,戳着刚劲的手指恶狠狠地问庆生:我问你我哥在哪?
  庆生低下脑袋,轻声答:摔到峡谷里了
  话一出口,几个杨族的人立即过来,把庆生围住,杨九发反而阴冷了下来,一张长头发包着的方脸布满杀气,他双手叉腰,歪着脑袋一字一顿地从咬着的薄唇里蹦出话来:你是说,全寨子的人都好好的,就只有我哥一人摔下去了,是吗?
  庆生一时语塞,也不敢正对杨九发的逼视,脸上沁着汗,一副慌神的模样。
  老族长走过来,对着暴怒的杨九发说:杨主任,你先冷静一下,到底怎么回事,我们要搞清楚了再说。杨九发歪着脑袋看了一眼老族长,把黄色T恤的右短袖搙在肩上,露出短袖部分的白胳膊,扬手斜指着老族长的头顶吼叫起来:去,把裘三宝给我叫来,你们三人今天必须把我哥交出来,不然,谁也别想逃脱。杨九发的逃脱,想来是隐了下文的,老族长听出了话味,心想今晚看来要出事了。
  一个矮小的杨族年轻人匆匆往寨里去,人群暂时安静了一下,但紧张的气氛似乎越来越浓,杨族人全叉着腰,都是一副怒不可遏的模样,庆生站在老族长旁边一言不发,果糗蹲在地上,低着头在流泪。
  一会儿,裘三宝被年轻人扯住手拉了来,见杨族人的阵势,吓得嘴唇发白,他口里嗫嚅着,不知在说些什么。杨九发走过来一推,发横地指着裘三宝问:我哥呢,好好的一个人带你们去,回来却没有人影了,是不是你们合伙谋害了,说!几个杨族年轻人也附和着说!说!
  裘三宝皱着眉头叫苦道:哎呦,我哪儿知道,我们找到阿彬仔以后,你哥就吩咐我与庆生先回,我与庆生回来时,还没下到田埂,听到一声响铳,庆生转身返了山上,我与阿彬仔就直接回来了。哎呦,你们这会儿冲我找杨村长,我哪里知道啊,真是不知道哇!
  老族长一听裘三宝这话,立即走到杨九发面前说:到底是什么情况,我们还是听听庆生和果糗的,让他俩详细说说过程,不就清楚了?
  杨九发一手挡开老族长,一步步走到果糗跟前,突然一把揪住果糗的短头发,从地上拉了起来,一拳打过去,口里说:从祖上开始,你们一直对我杨家怀恨在心,终于还是被你这奸小子得逞了。说完手向后面的杨族人招招,说:一切都清楚了,你们过来吧。果糗脸上挨了一拳,人往斜里倒,被随后赶上的几个人架住。杨九发说:先把他捆起来,等他从实招了以后再处置几个杨族人便喊绳子,有人应声跑进了寨子。
  这时候一个胖矮女人哭喊着往这边来,后面牵了一个十来岁的男孩,那是杨村长的老婆与孩子,此时得到杨村长被害的消息,一路跌跌撞撞赶到了寨子路口。几个杨族人赶紧过去扶了,来到被架住的果糗面前。杨九发指着果糗对胖女人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嫂子,你就看我们把这贼小子活剥了给哥报仇吧
  胖女人边哭边指着果糗骂,一副伤心得一塌糊涂的样子,几次要用头去撞果糗,但被一旁的杨九发劝住。
  老族长见状,赶忙走近庆生,在庆生耳边耳语了一阵,庆生神色紧张地往寨子里去了。
  天色完全黑了下来,这一黑,就不同于往常的黑,仿佛世界变得很小,天也就在头顶,桥土寨被装在一个洞里了。此时杨族大大小小三十几个人全都出来了,有人手里提着火把,大多数手里还拿了猎铳,杨九发吩咐几个人去抓果糗的婆娘和孩子,说要斩草除根,一同架柴火把一家三口烧死。老族长在一旁不语,但总是若即若离地跟在被捆得严严实实的果糗旁边。杨族人哄叫着把果糗带往寨里去,老族长力不从心地跟在后面。
  再说庆生进了寨子,直接去了老族长家,跟族长婶婶说了族长的意图,老人从厢房找出钥匙,神色凝重地走到堂屋里裘氏神位前。这是一栋砖木结构的瓦房,大门进去是厅房,两侧各有三进的厢房,正厅用木板横隔成一大一小两间,后间作厨房,前间就是大厅,木隔墙就成了神位,裘姓人谓之上席。大厅木墙正中放了一张两头翘起、刻有各种古老花纹的长条桌,桌上摆着两盏锡铸的烛台,烛台中间是一个木雕的古代官员的人像,裘氏尊称为裘侯,人像上方的隔墙有两扇双开门,木门上方悬挂着一方匾牌,上面世敦睦堂四个大字柔中带了些洒脱,仿佛皮革制作的艺术品,具有无限的韧性,一个古老家族创建的文明,被这四个字严严地恪守着。下方的门上挂了一把精致的铜锁。族长老伴点起三炷香,对着神位连作三揖,然后搬来一张长条凳子,颤巍巍地爬了上去,庆生在一旁说:婶子,还是让我来吧?老人嗔了庆生一眼,严肃地说:你的辈分不够,这是不允许的。说完颤巍巍地打开了神位上方的木门。
  木门里面被漆成红色,中间放了一个红布包住的方形物件,解开蝴蝶结,一大叠线装书露出来,老人从最上面取了一本,仔细看过,用衣袖拂拭了一下,颤巍巍地包好红布包,小心翼翼地锁好木门才下来。
  老人手里捧着的是一本牛皮封面的线装书,《裘氏简谱》几个字与牌匾上的字体同出一辙,整个封面看上去干净利落,象有一股简朴拘谨的力量在召唤着目睹者,庆生一见,立即双膝跪下,双手郑重地接过老人的书,象接过一个古老的幽灵一样,仔细审视了一下,起身匆匆出门而去。
  庆生首先去的是威伯家。进门时,威伯一家四口人正在吃饭,见庆生手里捧了一本书进来,四个人嘴里含了饭,手上抓着筷子,全都怪怪的瞪住庆生。他们都知道庆生是不识字的,今天却宝贝似地捧着一本书,正在惊讶,庆生双手递了族谱给威伯看,威伯眯着眼看了一下,人一怔,立即放下碗筷,起身问怎么回事。庆生一脸严肃地说:威伯,杨村长掉下了深谷,那时候只有果糗与他在一起,杨族人硬说是果糗杀了杨村长,现在果糗一家危在旦夕,老族长要我出来请大家出力解救。这是族谱,怕你们不信,老族长要我拿它出来。时间很紧,求你们看在裘氏祖先的份上,救救果糗一家吧?
  听完庆生的话,威伯放下碗筷,眼里放出怒色,脸上的皱纹气得一抖一抖,转身对大权小权说:操家伙,实在活不下去,跟这班禽兽拼了!大权小权砰地摔下手中的碗,虎生生跑进厨房,各人手里抓了一把刀出来。庆生见状,忙拱手道:威伯,寨里百十来户人家,我一个人挨家挨户去叫,怕是来不及了,能烦请二位老人一起去动员吗?威伯说:救人最要紧,你不要客套,我们三人合计一下,看该怎样走省时。庆生说:时间很紧,现在杨族人在抓果糗婆娘和孩子,听他们的口气,是要用火烧的,这样一来还得准备柴火,我们挑强壮的叫,争取在五分钟左右叫到几十人,先救人。你们俩走北巷去,我从南巷去,顺便到杨家看看情况,我替果糗谢谢二老了。威伯火急火燎地对庆生说:去吧去吧,我们这就走。说完三人分头出门,消失在黑黢黢的巷子里。
  这个夜比任何时候都黑,尽管到处人声喁喁,有时还听见几句怒喝或骂声,但一点也搅动不了这夜的浓黑,寨子里听不见往日的狗吠声,人们在这浓黑里蠢蠢欲动,不知道老天究竟要怎样整下去。寨子东边,杨族人一贯活动的晒场上火光冲天,各种火把、电筒烨烨地照着,给这闷热的气温增加了一些热度。杨族大大小小三十几口人将被捆的果糗一家围成一个半圆,果糗与媳妇捆在一起,两人脸上还有血迹,果糗赤裸肥实的上身有几块淤青,被绳子勒得肥肉突挤,胖脸上淌下汗来,嘴巴痛苦地咧着;他十岁的儿子也捆在一边,张大嘴巴哭得泪容满面,声音已经有些嫩嫩的沙哑,小脸上一塌糊涂地湿,分不清是汗是泪,旁边是他被捆的头发凌乱的母亲。女人没有哭,只是用慈怜的眼看住儿子,口里一遍遍地唤儿子的名字。三人的后面是垒起两人多高的柴火堆,还有杨族女人挑柴火来,一捆捆往三人上面和旁边码放,从容得像做自家的事情。老族长苍老的脸上冷得象结了霜,一次次想与杨九发说话,都被杨九发扯到一边,只好焦急地往黑暗中的寨子里看去,寨子口依旧没有人影。老族长只好再走到杨九发身边,话没出口就被杨九发推开了。
  在桥土寨,老族长是最温和的一个人,他宽厚仁让,谦恭俭朴,话语不多,举止文雅,面部总是一副不卑不吭的表情,除了他的辈份高以外,人们几乎看不出他有什么做族长的优势。他信仰佛教,家里清静简朴,老两口靠在外工作的儿子寄些钱度日。平时寨里的事,只有涉及族事民俗他才出面主持,其它事情他一概不管。今天的事情,毕竟涉及好几条人命,如果他再不作为,于良心不忍,也对不住列祖列宗。但如果真要制止,几个人的力量怕是杯水车薪,调集全族人,是他忍了几十年的事情,刚才叫庆生拿族谱出来,是经过反复斟酌的,看来今天的事也只能听天由命了。但要怎样才能让事情更圆满地解决,他心中也没个底,主要还在于杨族人的良心。把自己垫进去,是否能引起杨族人的醒悟呢?他不知是否有效,但也要试试。想到这里,老族长再次走到杨九发面前,面红耳赤地喊:杨九发,你如果真要挑起事端,那就从我身上开始吧
  喊得满头大汗的杨九发这才认真地看了老族长一眼,上下颚一错,从齿间蹦出一句话来:你以为我不敢?你们裘族人欺压我们百来年了,今天也该有个了结说完,大声招呼道:把这老不死的捆起来,一同火祭,话落,几个虎虎生威的杨族男子拿着粗麻绳过来,三下五下就把老族长捆个结实,往果糗一家人旁边一推,大喊道:准备点火
  老族长没想到他们竟真的敢动自己,他希望杨九发能够理智一些,不要再让事情恶化下去,就此打住,于是急得嘴里大喊:杨九发,你不为桥土寨的人想,也该为你们杨族想,你们不可能一夜之间消灭五六百号裘族,但裘族可在几小时消灭你们,趁早收住,别做傻事了!尽管老族长喊得脸都变了形,但在这嘈杂声里显得很微弱。杨九发根本没听,他显然兴奋得脸上满是汗珠,好像马上就要完成一桩大业。几个杨族的年轻人幸灾乐祸地提了几桶柴油,正在往果糗和他媳妇的身上泼。果糗一家人被困,任由柴油从头浇下,弄得油淋淋的。这时候,一个高大佝偻的身影从泼油人的身边窜进来,直接挡在了老族长面前,把两个泼油人撞了个趋咧,动作之敏捷,令杨九发大吃一惊。待到他看清是寨里的猎人裘祥宝之后,立即又咬了牙根,发狠地说:好,又是一个裘族的孬种。说完转头喊:多来几个人,先点火,把这孬种也捆了,一起送西天。祥宝佝偻着身子平静地站着,一双眼睛阴阴地扫了一圈杨族人,猎人的冷静让几十号杨族人心惊胆颤。几个强壮些的人听到杨九发的话,迟疑了许久不敢动弹。在几十号杨族人面前,祥宝不亚于南山的一只老狼。本来,大家已经非常熟悉了,也以各种方式交过手,就是直接打照面的机会少,祥宝与他的两只猎狗出现时,要么在风高月黑的夜晚,要么在东方泛明的清晨,今天竟然出现在几十号杨族人面前,往昔的神秘感越发浓厚,杨九发久久盯住祥宝,觉得这个猎人才是裘姓人里唯一的狼,一只独来独往的狼。以前他的哥哥杨村长能够豢养了五六百号裘姓老少,使杨族人获得了前所未有的主人翁地位,这只狼从未出现过,现在哥哥一死就出来了,看来拿捏得很准啊!今天,他杨九发必须拿出一点威风来,否则,以后如何驾驭这五六百号人?这是个机会,一来可以趁此解决杨族人最大的心病,二来也算他杨九发新官上任的一把火。想到这里,杨九发从旁边一人手里抢过一杆猎铳,对着祥宝就扣扳机,想趁猎人还在发愣的时候送他上西天。砰的一声响,祥宝没有倒下,倒是杨九发抓猎铳的双手慢慢松开了,猎铳掉落,杨九发满手是血,痛得呲牙咧嘴。祥宝手上变戏法似的多出了一杆短手铳,手铳放过之后的淡淡青烟还在他头顶飘散,这个猎人的手法快得让人不可思议,几十号杨族人简直有些惊呆了。杨九发忍着剧痛,又气又羞地扬起另一只手,冲着身后的族人们喊:你们几十号人都在干什么?我大哥养住你们几十年,你们不念亲情也该念恩情吧?今天不把这几个顽劣的杂种收拾掉,往后大家别想有安稳日子过了说完,冲站在最前面的几个喊:将火把扔过去,先烧死他们几个!话音一落,火把成弧状地扔进柴火堆,呼的一声,浇过柴油的柴禾堆一下串起一丈多高的火舌,果糗一家三口、老族长和猎人立即成了火海里挣扎的小虫子。五人中只有猎人祥宝没有被捆,他完全可以逃离火海。但祥宝没有逃,他裹着一身火,奋力把老族长往外推。老族长毕竟人老了,经火一烧,人已成一滩肉泥,祥宝的奋力一推,反而把他推到在地,加上人被捆住,倒地后就再也没有起来,全身裹着一团火在地下蠕动。祥宝推完老族长,也顾不了是否已经救出,转身又往火海里扯果糗,但果糗一家被捆在柴火堆上,经祥宝一扯,上面燃着的柴火掉落下来,把果糗一家连同祥宝全堆没了影子,只有熊熊大火在呼呼地肆虐,四条活生生的人命象虫子一样在火堆里蠕动挣扎,不一会儿便没有了任何反应,只有熊熊的大火越燃越旺,火光冲起几丈高,把个夜空照出一方残酷的红色。
  夜还是那么黑,尽管火光冲起几丈高,但在这黑沉沉的夜里,也只撕开了杨家晒场前的一方浓黑。
  也许是灾难调起了杨族人的兴奋,三十几口杨族人,对着五个在火海中的亡灵嘘声庆贺,有人吹起了凄厉的口哨,有人开怀大笑,有人发出呵呵声,各种声音夹杂着大火燃烧的噼啪声,在这低沉的黑夜里被放大了,显得格外寒心。杨九发的双手已经被人包扎过,他显然为这场胜利兴奋得脸上放出光彩,想到自己将要成为桥土寨今后的主人,他的脸上洋溢着几分得意的神色。该解决的已经解决了,剩下的便是他以后的臣民了。他在考虑下一步的举措,如果明天政府会派人来,他首先要向上级申报一连串的救灾款物,接下来的工作,就象他堂兄一样,就不怕五百多号裘姓人不听摆布了。上回威伯家那个小贱人,如果那时自己是村长,那小贱人只怕早已成为依人小鸟,也不至于香消玉殒。现在好了,这样的日子马上就要开始了。他的背后是静悄悄的桥土寨,还有五百多号人,他们都将成为他杨九发幸福生活的源泉。他现在终于明白了人们养宠物的原因,就为了满足一种做主人的统治欲望。但他更希望宠物们即可爱又不要吃喝拉撒,可惜绝大多数宠物既不可爱而且还要吃喝拉撒,烦不胜烦。更有些不听使唤且具有反骨精神的,如裘姓的族长、果糗、猎人裘祥宝等,对付他们就得绝。他与堂兄小时候就曾做过杀了全家老少做皇帝的游戏,没想到今天还真能得到同样的体验,但他杀的不是家人,而是几个潜在的威胁,这几个人堂兄早就动过杀念,最终还是他杨九发给如愿了,此后的桥土寨将是他杨九发的人间天堂了,呵呵,征服原来是一件爽心润肺的事情,难怪他堂兄几十年下来都不舍得村长这个位置。想到这里,杨九发吩咐人搬来一条凳子,自己站去。他首先要面对杨姓的三十多个人宣布,他杨九发往后就是桥土寨的主人了。明天早上开始,桥土寨的太阳就是为他杨九发而升的。
  凳子搬来了,杨九发满面红光地跨上去,抬高了破锣似的声音喊:今天晚上,杨家的各位长幼老少全在这里了,我们一向敬重的祖盼兄,因为世仇被贼人所害,但我们用贼人的五条人命祭奠了祖盼兄的在天之灵,这就是侵犯我们杨家人的下场。这是各位族人齐心协力的结果,也是我杨九发带领的结果。今后,但凡出现类似的情况,我们杨族人就要象今天一样,共同维护我们杨族的利益,往后就由我接替祖盼兄的担子,带领杨族共同构建我们美好的生活,为光宗耀祖而努力!话音一落,杨族人又是一阵欢呼,九发兄、九发弟、九发叔、九发伯的呼声不断,杨九发包扎过的双手抱成拳,举过头顶,向各位杨族人行礼,口里说:估计明天上头会派人来的,只要上级一同意,我就是桥土寨名正言顺的村长,希望大家多抬举一下,在裘姓人面前做出表率,以便我今后开展工作人们又杨村长、九发村长地呼叫起来。
  黑夜包裹着一切,尽管有火把照亮,但显得微弱。此时的大火象是被黑夜压迫了下去,已经烧得只剩下边沿的少量明火,大部分成为一堆余烬,五具烧成黑乎乎的尸体形态各异地露了出来,五条鲜活的生命在火的形式下回归了夜的颜色没有人愿意跨越欲望与虚空之间的距离,刚才还泪流满面的孩子,此刻惨不忍睹地爆裂着黑色的皮肤;刚才还用慈爱的眼光看着儿子的母亲,此刻蜷曲成一段黑乎乎的侏儒,慈爱,温馨,亲情,习俗,以及桥土寨所有的生活节奏,猎人挣扎的梦,被大火烧成了一段焦炭,物质不灭定律不包括信念,也不包括眼泪,即使包括,也已经被大火蒸发成了一段传说,剩下的五具碳水化合物,再也不能有机地思想和劳作了。杨族人就这样用残忍完成了一次死亡的祭奠,在他们眼里,面前的五具黑色尸体,交换了他们未来的幸福生活,甚至连近在咫尺的天灾都没有被考虑进去。大火不会把善与恶进行对立分辨的,大火只知道用自己的欲望进行残忍的注释,满足的,却是罪恶的欲望,正义回避了这一幕。
  祭天仪式的锣声在上午响过,此刻最需要的时候,却听不到啾啾啾,嘡嘡嘡的锣声,那向上苍祈祷的余音延续不到现在,亡灵们在黑夜的虚空里惊恐地看着这个不可思议的生命现场,他们挣扎地度过了各自的年轮,生者的世界,终于还是弃他们而去。
  庆生一口气跑了十几户人家,人有些疲惫不堪的样子,他满头大汗地正要往杨家晒场赶,想到将要面临的械斗,自己从早上到现在只吃过一碗饭,怕是难以支撑多久,人是铁饭是钢,还是先吃点东西再去,便踅往豁嘴大嫂家,一进门就问还有剩饭没有。豁嘴大嫂怜爱地看着庆生,忙从铝锅里装了一大碗饭给他。庆生抢过饭就狼吞起来,豆大的汗珠滴落到饭里也不顾,几大口吃完饭,空碗往豁嘴大嫂手里一放,鼓着满嘴是饭的腮帮子说:你也拎一把锄头到杨家晒场助助威吧。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庆生刚走到寨子南边的巷口,大权和小权从西边巷子里满头大汗地撞了出来,两人一见庆生,忙说:庆生哥,长庚大爷说,刚才杨家晒场方向火光冲天,是不是他们已经动手了?庆生惊秫地叫声不好,忙对大权小权说:别再耽搁时间了,先救人要紧。
  三人一路紧跑地出了巷口,往杨家晒场方向而去。然而,那里已经安静下来,柴火燃烧的烟味里夹杂了一股烤肉的邪邪的香味飘散在空气中,几十口杨家老少在恹恹的灯火下纷纷喊着杨村长、九发村长,晒场边有大火焚烧过的痕迹,一些未燃尽的柴还在冒着袅袅的青烟,中间一堆通红的余烬在证明着曾经壮烈的一幕,余烬边,五具大小不一、已成焦黑的遗体蜷曲着散在一边,三个人张大了惊恐的眼,狂奔到遗体旁:迟了,一切都迟了,眼前惨烈的景象,根本就不是具有高级智慧的人可以接受和想象的,道德、文明被大火烧成了一片狼藉。麻木的庆生双膝慢慢跪了下去,泪水,在三人的脸上淌了下来。
  三只手畜生庆生低头对着遗体,声嘶力竭地喊着杨九发因做小偷留下的外号,喊得脖子上的青筋都凸了起来,《裘氏简谱》从怀里掉落下来,就掉在五具遗体旁,裘氏简谱四个古色古香的字在各种幽幽的光线下立体地凸显出一种艺术的魅力,柔中带了些洒脱,具有无限的韧性,仿佛在呼唤他的子嗣的亡灵。一个古老家族创建的文明,被这四个字严严地恪守着。
  大权、小权就跪在离庆生一米远的旁边,听见庆生悲愤的嘶叫,头立即昂起,眼里射出仇恨的光。大权用刀顶着地面缓缓站了起来,裸露的上身,汗液在遒劲的古铜色肌肤上面横淌,劳动者的肌腱慢慢隆起,握住刀柄的手掌张合了几下,好像在调整应力,其实,这是人类一种古老的应战方式,表现了心态在文明与野蛮里出入的挣扎过程。
  杨九发听到有人竟敢叫他曾经作为耻辱的外号,方形的脸一下从得意的神色扳转,一副君临天下的姿态巡视了身后跪着的三人一眼,一头长发邪气地一甩,习惯地捋起黄色T恤的短袖,露出一段白色的袖痕,口里骂道:又是一个孬种,说完洒脱地走下凳子,来到庆生跟前,错着上下颚地说:不要以为你把海华献给我堂兄了就不知自己是谁,我告诉你,从今以后,你也不过是裘姓孬种一个。
  庆生此时并不生气,他似乎忽然悟透了禅机,一脸平静地看着杨九发,好像回忆在桥土寨昔日的生活气息里,那夕阳下牛犊的哞叫声,那温馨的唤儿唤女乡音,那汗味浓烈的小道上骑牛归来的牧童,菜蔬飘香的小巷,这一切似乎渐渐远去、远去记得士杰太爷说过一句话:农民是最有思想却又最无知的一个阶层,庆生一想起这句话就有被挖祖魂的感觉。他的家族,自他知道的祖辈以下都是农民,都没有念过书,那些枝枝叶叶的文字对他们无数代人来说毫无意义,他们只靠祖先传下的经验和习俗生活,善与恶似乎被祖先固定成了一个模式,自己不能僭越,后辈也不能僭越。在懵懂中,他觉得自己的经验和习俗就是那些枝枝叶叶的文字所要记录的,不过是形式的差异和本源传授方式的不同罢了。令他惊诧的是同一种本源下,善恶区别却如此之大,到底是什么改变了这一切,难道这些杨姓人就不是炎黄的传人吗?虽然都是同一个先祖的裔民,那些拥有优势的人就是下贱到不想活稳了这优越的生活,他们只在贪欲中满足自己,不懂得物极必反的规律,反而是那些挣扎的边缘人在极力用良知维护着生存的平衡。想到这些,庆生的眼里噙满了泪珠,男子汉无法隐忍的带着颤抖的阳刚哭声惨烈地响起,这声音伴着五具黑色的遗体,在浓黑的夜空下飘散不开。
  许久,庆生慢慢站了起来,往寨子口的方向望去,人们正源源不断地朝这里涌来,老老少少的手里都抄着或刀或锄头、钉耙的东西,三十几口杨家人的前面已经围了百十来人,威伯站在人群的最前面,正在往庆生这边看。庆生从地上捡起族谱,用手小心翼翼的揩拭了一下,双手捧住,脚步沉重地走到威伯面前,双膝跪了下去,把族谱举过头顶,递给威伯,口里带着哭腔说:威伯,老族长已经归西,论辈分还是年龄,您是桥土寨唯一的族长继承人,我现在就代表死去的老族长,把桥土寨人的命运交到您手上了!威伯听了,立即跪下,举起双手从庆生手上接过族谱,他来不及仔细端详,便塞进胸前的衣襟内,一手扶起庆生,转过身子,一脸庄重地向着越来越多的裘姓人,声调凝重地说:沿流讨源,先祖裘侯公,自春秋时封于裘邑,定为裘姓,历经数千载,以‘孝行节操学问粹然出于正’而闻名于世,敦亲睦邻,少长不欺,繁衍至今。先祖谆言,体生服习,安分循理,敬义夹持,然而,说到这里,威伯哽咽了一下,转身指着碳灰中五具黑乎乎的遗体,抑制不住激愤的情绪说:然而,自杨姓入主桥土寨以来,士杰太爷含愤而殒,裘姓淑女玉人皆成了这群狼的饕餮之物,百姓惶恐,五谷不盛,更有甚者,到今天连我们忠厚诚恳、与世无争、象父亲一样待人的一族之长都不放过,我们隐忍了一百多年,如果再忍下去,我们的日子将何以为继?我们又如何面对列祖列宗?
  这时候的人群已经越聚越多,除了杨姓人的火光照亮了威伯附近,后面黑压压的人群望不到边,人群开始躁动,钉耙、锄头纷纷举起,有人喊:打死他们!这一喊,人群便开始往杨族人涌去,锄头、钉耙撞击的声音叮当响,威伯拉着庆生往杨姓人群中走去。杨九发见这势头,立即用没受伤的手从一杨姓人手里抢过猎铳,砰地一声朝天放响,并用猎铳指着人群喊:反了你们,这里毕竟还是文明社会,谁敢乱来,法律是无情的!杨九发这一喊,更激起了群愤,本来还在等威伯说话的人群一下子激愤起来,喊打喊杀声掩盖了一切,没有任何号令,大家铺散开来,手中的锄头、钉耙举起,向杨姓人逼压过去。几十口杨姓人被逼得往自己家的方向溃散,可那边已经包抄过去几十个手举农具的裘姓人,逃过去的人又被赶了回来,这边也是几百个愤怒的裘姓人压过去,一时间把杨姓人给掩盖了。械斗就这样在混乱中开始了,杨姓人几乎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有人喊杨九发的名字,但只喊了一句,接下来就成了惨叫声。女人的尖叫和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伴着嗵嗵、噗噗的砍杀声响成一片,令人心惊肉跳。杨九发见制止不了,便转向威伯和庆生喊:威老头,你再不制止,将死无葬身之地,威伯本来还想喊话,叫大家不要冲动,听杨九发一说,立即打消念头,冷静地对杨九发说:我已经死过几回了,再死一回也无妨。与你们这群狼共处,我们同样活得不生不死,更无颜面对后代,一旁的大权压住怒火听这个杀死他妹妹的凶手说话,手里的柴刀应了应手,听到他爹后面一句,再也无法忍受,突然挥刀砍向杨九发的脑门,杨九发用未受伤的手一挡,柴刀砍在手上,留下一道深深的肉口,血立即涌了出来。杨九发嚎叫一声向后退,后面的小权趁其不能顾及,嚓地一声,一刀着着实实砍在杨九发的后脑勺上,杨九发惨叫着倒了下去。大权、小权一前一后围住杨九发,咬着牙关挥动手里的刀,一刀一刀砍在杨九发头上、身上,发出噗噗的声音,血溅得兄弟俩满手满身也不顾,直到把躺在地上的杨九发砍得面目全非、一动不动为止。威伯的前面,黑压压的人群厮打得昏天黑地,本来还火把通明的晒场,一时黑了下去,杨姓三十多口,那里经得住五百多盛怒的裘姓人各种农具的敲打,即使踩过去也会踏为粉末,更何况杨姓人手里都有灯火,一暗一明,几乎不用辨认,裘姓人直奔目标掩杀过去。看到这样的场面,杨姓人自己已经慌乱,见裘姓人铺天盖地地掩杀过来,女人和孩子先是哭喊,男人则想逃出包围,却最先遭到打击。几十个人在退散过程中,由于慌不择路,相互挤倒踩踏者已有许多,特别是那些老弱妇残,更象人海中的落叶。见裘姓人举着各种农具打过来,有人试图用手臂阻挡,被连手带人一起击打得不成人形,那些在外围的,试图往倒下的人堆下钻,也被多把锄头钩拉出来,更多的农具便往这人的肉身上打落。可怜那些孩子,刚才还能喊出妈啊的声音,雨点般的锄头一到身上,立即扑地,再也没有了任何声息,各种农具还在无情地往这孩子身上击落,尽管击在身体上只有噗噗的声响,幼小的身体随农具的打击而变形、颤动,却没有一个人喊停。有个女人跪地求饶,口里在喊着什么,但被各种声响掩盖下去,前面冲来的几个人放过了,后面赶上的却不分青红皂白,用锄头击打她的头部,倒地后更是被各种农具往身上、头上打下,农具相互撞击出叮叮当当的声音,火花闪耀,只有短短几分钟时间,三十多人全部被锄头、钉耙击打得血肉横飞,惨不忍睹。刚才还摩拳擦掌的几十口杨姓人再也没了反应,呼喊声、求饶声、砍杀声延续了一些时间,渐渐的只剩了裘姓人不解恨的骂声和喘息声。威伯见场面如此残酷,心中有些隐隐不忍,便大声喊道:大家停下来,裘姓人全部往左边靠,把地下的火把灯光捡起来,人群静了下来,人们按威伯的话做了,夜空又开始有了一方光亮,人群的右边空荡无人,只有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各种大大小小血肉模糊的尸体,浓浓的血腥味弥漫了整个现场,令人欲吐。威伯闭上双眼,强忍了一下,人还是有点站立不稳,大权小权赶忙上前扶住,威伯才没有倒下。庆生见状,赶紧对大权说:你们俩扶威伯回去休息吧,他见不得血腥,这里的后事就交给我来处理了,威伯勉强支撑了一下,对庆生说:看看还有活的没有,切忌再杀人了,可以救活的,就赶紧抢救,我先回去了。说完,示意大权、小权扶他回去。
  威伯走后,庆生遣散了人群,只留下二三十个体魄强壮的年轻人,以便协助他处理后事。人们三三两两地走了,有些爱看热闹的,执意站在原地,庆生也就由着他们。面对这个心惊胆战的场面,庆生有些措手无策,想起威伯临走前的话,便吩咐几个人:你们去看看,那边还有没有活口,只要还有一口气,立即送往扁朵家,要他尽力救治扁朵是寨里的郎中,懂一些跌打损伤的治疗,很少收费,家里穷,为人心善,因而庆生没有过多交代。可是几个人在地上的尸体中一一翻遍,竟然没有一个活着的杨姓人,这让庆生有一种侩子手的感觉。他极度失落地一屁股坐在地上,一个人发起呆来。生命毕竟只有一回,那些肆无忌惮地虐待他人生命权利、不知廉耻地掠夺他人劳动价值的人,是否考虑过这个问题呢?到了这个时候,他才想起了杨村长的是是非非,他度过了荒淫无度的一生,最终被一只狼给报复了,这世界到底有没有一种冥冥之中的秩序,当人类缺少高等生物必须具备的条件以后,其它生物是否会以某种方式补上这个缺口?礼法教化了几千年,不但没有起到化性起伪的作用,有些人反而连最起码的人格都被化掉了,象杨村长就是一例。当他今天下午听完果糗的话以后,心里就有一种预感。狼这种动物虽然嗜血成性,但在维护同类和生态秩序方面,似乎超出了人类,它们的灵性更是人类望尘莫及的。或许,人类现有的成果本身就是对环宇的僭越,上苍的惩罚是让人类自身在相互残杀里达到生态秩序的平衡,如果真是这样,庆生简直为自己枉为人类感到羞耻。庆生抬头望了一眼低矮的夜空,世界似乎在这一刻被夜色窒息了,今晚在这夜空下发生的一切,连上苍都觉得无颜展示。空气中弥漫了浓浓的血腥味和烧焦的肉香味,他瞟了一眼两边的尸体,心里升起一股莫名的绝望。杨村长死了,老族长走了,罪恶与善良的争斗并没有就此结束,远处夜空下那黑黢黢的桥土寨,是否还在酝酿下一场的善恶较量呢,所谓轮回,不就是人类属性的永恒存在吗?庆生想不明白,同一块天空下,人类为什么就不能相互和谐文明地生存下去?想想这场相持一百多年的较量,杨姓一两个人造成的道德责任,被三十多口杨姓老少用生命承担了。桥土寨那一轮恹恹的日月,也许注定了裘姓人受压迫的命运,与其这样毫无人性地相互残杀,不如咬着牙忍受了过,如今弄得两派俱伤,一边是老弱妇幼三十多口尸身,一边是烧成黑乎乎惨不忍睹的五个善良人的遗体,这鸡啼狗吠孩子闹的桥土寨,竟落到尸横遍野的萧杀境地,人的良心难道一定要在残忍中唤醒吗?接下来的日子,即使能过下去,裘姓人的良心也是不安的,毕竟三十多条人命被残杀了,谁还能若无其事地继续原先那种生活模式呢?与这样的结局相比,以前那种永远忙碌不完的生活方式倒还是一种奢侈的享受。
  庆生正陷入沉思间,路口来了一盏火把,看慢悠悠的样子,象是上了岁数的人,待到走近了,才看清楚是老族长的老伴。老人穿了一件在桥土寨几乎要绝迹的白色土布斜襟衫,火光照耀下,一张皱纹满布的脸异常深刻,两眼闪着一丝幽光,若有若无的白影在黑夜里挣扎,象一个黑底色上浮动的感叹号,给这凄惨的场面带来了启示,也徒增了几分恐怖。她一手提着火把,一手抓了一叠厚厚的纸钱,颤悠悠朝庆生而来。庆生抬眼一看,立即起身过去扶着,老人用手臂挣脱庆生的手,似乎不愿被人扶住,径直往那五具黑乎乎的遗体而去。到了遗体跟前,老人颤巍巍地弯下身,用火把一具一具地照过,最后坐到老族长的遗体前,小心翼翼地放好火把,一双树皮般的手开始在遗体上扫着炭灰,老人仔细地清理着尸身上的黑色污物,手与尸首的摩擦发出呼呼的声音,黑色的粉屑随手散落。扫完一遍,老人吃力地翻动一下遗体接着扫,当清扫遗体脸部时,老人终于还是忍不住老泪纵横,一只手抖得厉害,在遗体脸部仔细地抚摸了许久,才将一叠纸钱点上。纸钱燃起的火给夜空增加了一丝亮光,青烟在无风的夜里直线上升,纸钱发霉的味道伴着一股火焦的肉香味弥漫开来,经过火烧的生命竟能散发出诱人的味道,这简直是对生灵莫大的嘲弄。火光下,老人的脸凝滞着,皱纹随火光的明灭漾动,老少五具黑乎乎的遗体似乎对火光具备了免疫力,用死亡吸收了那一丝光明。站在一边的庆生蹲下身,抓了另一叠纸钱,将燃烧的火撩拨了一下,火光立即旺盛起来,片片纸灰随火光腾起,左右飘散开去。
  老人是这场灾难最大的承受者,果糗一家三口再也没人承担失去亲人的巨大伤痛,猎人生前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人,死后仍然一人伤痛一人担。几十口杨姓人全都带着他们的德性变成了几十具尸体,只有老族长还遗留下老伴,失去亲人的巨大伤痛就由她一人承担了下来。庆生怕老人过度伤心,说了一些安慰的话,又觉得自己的话空虚,便要老人回去,后事交给他处理,说完叫了两个人过来,扶着老人往寨里去了。
  老人临走哽咽着扔下一句话:善待所有的亡灵吧,算我求你了!庆生一听,眼里汪满了泪,不知是感动还是伤心。其实庆生也是这么想的,他没有过多的表示,只有对老人肯定地点了一下头。
  老人走后,一股失落感再次袭进庆生心里。在桥土寨,他本来属于人微言轻的光棍,今天的结果,竟然让他来收尾,这真是对以前生活秩序的莫大嘲弄。面对这尸横遍野的狼藉之地,有家有室还真是个玩笑,玩笑完了,最终还是人微言轻的光棍来收拾残局。人啊,真是个奇怪的类族!
  想到这里,庆生招呼那些站着的人,要他们去寨里多叫些人来,先挖坑,杨姓人全敛在一起,然后是老族长、果糗、猎人的墓坑。锄头、钉耙是现成的,人们立即动手,杨姓人的墓穴就选在杨村长屋前的稻田里,杨族人一个活口不剩,想必这几栋房子是没人住的了,就让他们自己守住这份处心积虑了多年才攒来的家业吧。十几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挥汗如雨地干着,土是肥沃松软的,一锹一锹的泥土往坑边堆起,一群人一会儿就挖好了一个大坑,然后将尸体一具一具地拖过去往里面扔。这个活人拖死人的场面看起来令人心惊胆战,人们象以往拖动扎成团的稻草一样拖动着那些尸首,活人走动的脚步声和喘息声与在地上摩擦着的死人的噗噗声,似乎成了阴阳间的直接对话,别说那满身血污和被打得严重变形的各种尸首,单那股难闻的血腥味就足以让人窒息,庆生看到这残忍的一幕,难过地转过了身。
  老族长、果糗一家三口和猎人的坟地选在几棵榉树边,那里是一小片荒地。文革以前,这里曾是一座土庙,后来被强行拆了,就一直荒着,后来自然生长了几棵榉树。这边挖坑的又是另一群人,因为坑小,此刻已经接近尾声。不一会儿的功夫,一大三小四个土冢堆了起来,那些新鲜的泥土带着大地的湿润和宽容,就这样将罪恶与善良一起掩盖了,若干年以后,一切只是一个传说,只有土地包涵了一切。活着的人们似乎没有一点震撼,往后,是否还会重演这样的悲剧?他不知道,但他想起了族谱,想起了祖先和文字,一团乱麻中,他找不到根源,也看不到希望。
  人们开始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寨子,庆生望了一眼东边,天已经发出亮光,没有朝霞,冰冻的底色开始露出原形,那条巨大的峡谷就在四周。庆生又是一阵失落,才想起几百号人的后面是巨大的灾难,但他已经很累很累了,他只想回到自己的窝里,一头扎在床上,好好休息一下,即使就这样死了,能死在窝里,也是一种上苍的待遇吧。想到这里,庆生迈着疲乏的步子朝寨里走去。
  回到自己简陋的家,那股熟悉的味道将自己温暖了一下。庆生疲软地倒在床上,血腥、死亡和灾难,一切渐渐远去,脑子却一直在运转。桥土寨一百多年的原因,全在今晚有了结果,这是必然。但他想不明白的是,人为什么总是沉迷于欲望,并不惜破坏生存条件的平衡,就这一点来说,其它动物似乎理智得多。人一旦走出家,走出道德、法律和良知组成的文字,人连动物都不如。人与动物的最大区别就是人有文字,而动物没有。人把欲望和理想直接等同了起来,并调动人类所有的功能为泛滥的欲望服务,一方面想方设法让文字替他们管理秩序,另一方面又把自己凌驾于文字之上,纷纷往可随意摒弃文字和规律的特权阶层里钻。动物却不会如此之傻,他们遵从着冥冥之中的物理规律。比如狼,它们可以在野外建立秩序。人一旦失去家园,首先树敌的对象就是自己的同类,而不是它物,这个致命的弱点,恐怕在这样的条件下还得存在一些时间,他不知道人类和谐生存发展的出路在那里,也许就在床上,在睡梦中吧?
  在各种思绪的纠缠中,庆生进入了梦乡。
  庆生,庆生。
  一阵急促的叫声把庆生从深梦里唤出,庆生抬眼一看,豁嘴大嫂满脸是汗地站在自己床前,庆生一个翻身坐起,用朦胧的眼看着豁嘴大嫂问:怎么啦?
  豁嘴大嫂:断水了,全寨子都断水了,你看看你的缸里,都空了。刚才我看见几个人用盆子从你这端水出去,还以为你给他们的,想不到你睡得跟死猪一样。
  庆生:怎么会突然没水呢?
  豁嘴大嫂:我还想问你呢。家家户户的井都干涸了,起初是裘三宝到处讨水,结果人家往井里一看,都见底了,剩下缸里的一点水,跟宝贝似的。许多人抢着往南渠去找水,结果南渠也干涸了,只剩洼坑里的一些泥水,现在连渠里的泥水都掏没了。
  庆生问:现在什么时辰?
  豁嘴大嫂:正中午呢。
  庆生起身,到灶房一看,昨天还满满的一缸水,现在已经滴水不剩。再打开后门,往井里一看,井里也露了底,自己平时掉落的碗、杯碎片清晰可见,一块稍大的石块上部见了白,连一点湿气都没有。他知道断水的严重性,人可以断食三天,却不能断水一天,如果持续下去,更大的灾难还在后头。可眼下自己经过一天的折磨,虽然休息了一晚上,疲劳恢复了,肚子却饿得不行,人是铁饭是钢,要解决肚子问题,水却被人打光。一想到水,庆生立即感到饥渴难忍。进了屋,见豁嘴大嫂还在等他,于是问:你家有水吗?
  还剩半缸,得省着用。饿了吧?我为你准备了饭菜。
  庆生感动地看了一眼豁嘴大嫂,一股少有的温暖从心里涌起,他从这位女人身上得到了一份真情和善良,经历过这么多的是是非非,这真情和善良可是非常稀缺的东西,尽管她比自己大了六岁,但真情和善良可以压倒一切。庆生在心里暗自发誓,无论怎样,等过了这个关口,就让她母子俩搬过来一起过日子,尽自己的所有,让她们母子俩过得安稳踏实些。
  在豁嘴家吃饱喝足后,庆生准备到威伯家去,刚走到巷口,天上传来嗡嗡的飞机声,在灾难中承受了一天多的桥土寨,终于听到了一丝来自外界的动静。庆生用手遮住额头朝天上寻找,往乡里去的路口方向的上空出现了两个蜻蜓似的飞机,正朝这里飞来,嗡嗡声越来越大,可以听得见螺旋桨转动的哗哗声。寨里已经有人出来了,许多人正往路口方向跑,有人边跑边喊:飞机,快来救我们啊!
  这是两架涂成青蛙色彩的直升机,庆生从来没有在这么近的距离内看过,觉得它们象从神秘的仙境而来,证明了桥土寨不是一个孤立的世外荒岛,在远方,还是有关注他们的力量存在。直升机在寨子上空盘旋了好一会儿,最后降落在早上做祭天仪式的仰天山坡上。人们象疯了一样向仰天山奔去,呼儿唤女的声音从寨子里一路泻往仰天山,将两架停稳的直升机围成了一圈。
  从两架飞机里下来的是十来个穿着与飞机一样颜色服装的军人,他们一下来就要找村长,人们一听找村长,立即噤了声,有些不知所措地站着发呆,再也不说一句话。几个军人觉得奇怪,重复地问了几遍村长在那里,就是没人回应。庆生站在人群后面听了,便从人逢中往前挤,挤到军人面前,嗫嚅着说:村长在昨天死了
  死了?一个年龄稍大的军官接口:那这儿有村干部吗?
  庆生一听问的都是杨族人,心里直发虚,接不上话,只好自卑地低下了头。
  军官更是觉得蹊跷,便抬头向人群中喊:谁是村干部,村干部举手!
  没有人回应,人群静得出奇,几个军人显得有些不耐烦了,提高声音喊:那有谁是这里负责的人?
  人们很少听过负责人这个词,同样没人回答。庆生知道,今天他们非得找一个主要人物出来,便转身在人群里找威伯,看到威伯时,两人对视了一下,庆生示意他出面,威伯便挤出人群,对几个军官说:我不是负责人,也不是村干部,只是昨天才接受了本族族长的位置,你们有什么话就和我说吧
  几个军人上下打量了一下威伯,其中一个开口说:你们寨子周围出现了罕见的地裂灾难,刚才我们巡视了一圈,发现四周已经断裂,这里无法居住,根据上级指示,你们必须全部移民。现在你跟我们一起到救灾指挥部去反映情况,其余的老乡赶紧回去,收拾一下值钱的东西,一会儿就有直升机过来,分批将你们转移出去。好了,时间紧急,我们还得回去汇报,大家就此散了,赶紧回去收拾东西吧。
  说完,直升机的螺旋桨开始叽啾叽啾转动起来,一个年轻的军人过来扶了威伯往飞机上去,威伯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行程感到尴尬,边走边回头吩咐大权和小权:要你妈收拾一下,我们在那边见。
  那边是哪边?谁也不知道。移民,移到哪里去,谁也不知道。两架直升机飞走以后,人们失魂落魄地回了寨子。庆生回到自己的老屋,人一下子觉得空落落的,要离开这生活了几十年的桥土寨,谁也会伤感,但是,四周已是绝谷,水也断了源,这里显然不能生存,更何况这是政府的安排,只好照办。庆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捡了几件像样的衣服,来到豁嘴大嫂家,准备带上这母子俩一同到另一个理想的地方去,开始新的生活。
  大概过了一个时辰,两架直升机又来了。这次每架机上只有两个军人,裘三宝一家子早早在仰天山等候,两架机一次可载几十人,如此一来,最少也得十来趟。一些舍不得离去的老人迟迟不肯动身,直到寨子里人去巷空,他们才失魂落魄地来到仰天山等候,到得傍晚时分,全寨人已经一个不剩地转移了出去。
  据说后来上级追究裘、杨两姓的械斗责任,威伯、庆生、大权、小权都受到了法律应有的制裁。
  若干年以后,本来人丁旺盛的桥土寨,已经成了一个狼岛,那里的狼长幼互信,生活有序,人们惊异于狼的生存能力的同时,是否也该反省一下人类自身的竞生理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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