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迹半天下,大嘴吃四方。参加工作三十多年,走过的路,看过的风景,尝过的美食,不算少。湘菜、川菜、粤菜、上海菜、北方菜,都吃过;五星酒店、海鲜酒楼、小巷小弄、山里民宿、农家乐,都去过;豪华大餐、特色小吃、民族风味、奇特山珍,也都体验过。好吃的、难吃的,清淡的、重口味的,酸甜苦辣,人生百味,皆穿肠而过,却不曾留下深刻的印象和无穷的回味。唯独老家的普通食材做成的普通菜肴,总让人念念不忘,时时想起。还真是:人间有味是清欢,最忆老家美食香。 老家既不靠海,没有海鲜,也不临山,没有山珍。食材大抵就是自家种的普通瓜蔬、自家养的猪和鱼,却让人百吃不厌,屡吃不烦。不过,令我难忘的也还是儿时的味道。 先说说几样好吃的瓜蔬。 端阳前的第一餐新鲜辣椒,那是儿时盼望、等待了近一年的美味。从辣椒苗子栽下去,到开花、结出小辣椒,到第一批小辣椒长大,我几乎有空就往菜园子里跑,心心念念,生怕突然就不见了。母亲一声令下,我迫不急待采摘回家。 日暮时分,洗锅,烧火,锅红了,放猪油,加豆豉。母亲将竹箕中的辣椒全部倒入锅中,瞬时,辣椒与锅中的油撞击,不断发出吱吱声。母亲用锅铲不停快速地翻压挤按,辣椒散发出的诱人香气与袅袅炊烟一起,从茅草屋里飘出。我吞咽着口水,喉咙里似乎有虫子在爬。 一大碗辣椒端上桌子,辣椒和香软米饭简直就是绝配,一家人欢喜地开吃。碗底的辣椒汤是不能剩下浪费的,盛点饭,拌一拌,吃个精光。那味道,永生难忘啊。樟树港几百元一斤的辣椒,也不及它好吃,正宗费大厨辣椒炒肉,也远不及它的味美。那味道,山珍海味也不换啊。 这第一餐新鲜辣椒为什么如此好吃?我想不外乎是以下因素的综合效应:一是等的时间久,心情急迫。二是那时的瓜蔬包括水稻都是自家留的种子,没有转基因,没有大棚,时令正好,食材正宗。三是柴火、铁锅加猪油,土法烹制,原汁原味。四是母亲的手艺好,妈妈的味道。 盛夏来临,丝瓜成了每天餐桌上的主角。丝瓜可能是最容易种植的蔬菜了,在池塘、水沟边,栽下丝瓜秧,搭好棚架子,就等着收获吃不完的丝瓜了。双抢农忙季节,清晨,母亲会摘回几条又大又长的肉丝瓜,事先煮好放凉。我们在田里忙完回来,等饭吃之前,喝一碗清凉的丝瓜汤,爽滑的丝瓜顺着喉咙,滚入肠胃,说不出的舒贴与快意,十分解乏,肚子也就不那么饿了。 丝瓜好吃的秘诀是不能用刀切,要削。这一招我跟母亲学的,沿用至今。只是现在的丝瓜大多出自大棚,水分少,不甜。老家的丝瓜种在水边,含水多,自带甜味,不加水也会溢出很多汤汁,好吃得很。 深秋的时候,蕹菜吃的差不多了,把老蕹菜蔸根挖出来,洗净,去掉细根须,切碎,加入浏阳豆豉,炒辣椒吃。辣椒必须是那种很辣的细长的黄辣椒或红辣椒,够鲜够辣,三碗饭瞬间就下肚了。可谓物尽其用,这道菜吃过的人不多。 家境有限,生活清苦,母亲会变着法子做些好吃的食物。豆角饭、芋头饭、洋芋子饭,就让我的胃很舒服。这个有点类似于现在的煲仔饭。先要煮好潦米饭,米饭将熟时,把饭舀到竹箕里,米汤沥进陶钵。然后,烧火,放猪油,倒入老豆角或者芋头、洋芋子,加少许盐,炒香,炒到半熟,把竹箕里的米饭倒进去,在锅子周边淋入适量水,盖上锅盖,小火焖。 闻到食物熟透之后散发的香味,就可以揭开锅盖了。母亲用锅铲把米饭和豆角炒拌均匀,每人盛一大碗,开吃。米饭中融入了豆角的粉甜,豆角里有着米饭的清香,有饭有菜有油盐味,不需要另外炒菜了。吃完,再喝一碗香浓的米汤,那叫一个满足啊。范成大在《再到虎丘》中写到:觉来饱吃红莲饭,正是塘东稻熟天。我想,他吃到的红莲饭,估计也是这种做法。 老豆角的籽粒,也是我们的好零食。我们用涮婆签子把豆角粒串起来,母亲炒菜时,放入一同煮熟,或涮上油盐辣椒粉在火上烤熟吃。穷不怕,就怕穷人想办法,我们吃得很开心。哈,比现在的烧烤烤串早了几十年。 收割完晚稻,父亲打好新米,家里吃第一回晚稻新米饭。盛一碗热腾腾的米饭,埋进一坨猪油,淋上几滴酱油,拌匀,米饭变得一粒粒油光放亮,软糯正好,新鲜香浓,不用菜,一碗酱油猪油拌饭就滚落肚里。 发粑粑,也叫发糕、米糕,那是我童年最渴望吃到的老家美食。糯米粉加入甜酒,发酵后,变成了奇妙的美味。母亲喜欢做南瓜粑粑,不怎么做发粑粑,奶奶做的最好吃,姨做的也不错。但当时与爷爷奶奶分家了,不容易吃到。姨家里离得远,一年也难吃到一回。越是难以吃到的东西,越觉得充满了诱惑。 我们和奶奶共着一间灶屋,中间砌了一堵墙,但没有砌到顶。奶奶做了发粑粑,香味很快就会飘过来。那香味真有无法抗拒的魔力。趁奶奶去菜园寻菜的时候,我会迅速翻过隔墙,揭开锅盖,拿起两个,又快速爬回来,赶紧吃起来。甜中带酸,松软香糯,还有着淡淡的酒香,入口妙不可言。吃完后,总担心奶奶发现了会骂人。奶奶肯定知道是我偷吃了,但并没有等来奶奶的骂声。 参加工作后,到酒店吃饭,只要看到主食有米糕,我都会点上一份,回味儿时的味道。 冬天,鹅毛大雪下得纷纷扬扬,天寒地冻。人都躲在家里,烤着火,不敢出门。父亲却闲不住,这时,正是到塘里坝里抓小鱼小虾的好时候。天冷,鱼藏在水草中不动。父亲拿起一个叫虾篓的工具,到屋后面的月星坝推鱼,一、二个时辰,鱼篓就装满了鱼。赶紧回家,天太冷了,时间久了会冻病的。 母亲给父亲准备了滚烫的姜汤散寒,招呼我们一起把鱼虾清理干净,烧火,做成火焙鱼。第二天一早,拿到镇上卖掉,换钱补贴家用。 母亲会特意留下两斤鱼,用猪油煎黄,从坛子里抓出一大碗酸红薯叶,撤入干红辣椒,加水,煮开,盛到一个大陶钵子里。父亲早已把家里那个赭石色的土陶炉子取出来,添上通红的木炭,端来陶钵子架在火炉上,丢进一把大蒜叶,咕咚咕咚,汤汁翻滚,雾气腾腾,香气四溢,酸红薯叶煮新鲜小鱼小虾就可以开吃了。 一家人围坐一起,享受着这漫天雪夜里的河鲜美味。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酒,是没有的,雪,还在下着。红泥小火炉的炭火正旺,陶钵中那鲜中带酸、爽脆可口的味道,已让人迫不急待、欲罢不能了。 已讶衾枕冷,复见窗户明。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冷,也感觉不到了,肠胃里有了无比的温暖熨帖,身体也就不冷了。屋西边窗外的竹子是不是被大雪压断了,此时,没心思去关心,就算断了,也不会影响我们大快朵颐痛快的心情。 眼看吃得只剩下汤了,父亲冒着风雪从菜园子厚厚的雪下面,扯几蔸大白菜回来,洗净。母亲从油缸里撬一坨如膏脂般的猪油放汤里,再加点剁辣椒,下白菜吃,真的好好吃啊。我也找不出别的词来形容那味道了。 这应该是我吃到的最早的、最好吃的火锅了。有时,母亲会将酸红薯叶换成腌芋头荷子,同样好吃。这样令人一辈子忘不了的美味也只有在家里才能吃得到。 肘子,无疑是老家的头号美食名菜。不过,那是只有过年时才有得吃的。老家的肘子做法特别简单,除了用一点食盐和酱油腌制外,无需任何其他调料,关键在食材和火候。猪是自家米糠青菜叶喂养大的,没添加过一点猪饲料,生长周期差不多要一年,食材自然是好。 苏东坡在他的《猪肉颂》中写到:净洗铛,少著水,柴头罨烟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时他自美。这其实也是肘子的烹制方法,水要放得不多不少,火要不大不小,缓缓煨炖,才能将肉烹得又烂又入味,时候到了,它自是油而不腻,滋味醇厚,美不可言。肘子这道美食真是急不得,快不得,如同我们的人生一样,成长成熟是需要时间的,急功近利、好大喜功、气浮心躁,往往事与愿违。 我家过年吃的肘子,都是由父亲负责烹制的。父亲性子好,做事不急不躁,耐得烦,做这道菜再合适不过了。肘子要慢火蒸整整一个晚上,父亲会多次起床去看一看火,闻一闻味道,凭他的经验,根据肘子发出的香气能判断是否烹到位了。不少人家里的肘子要么太烂了,筷子夹不起来,要么火候不到,太硬了,筷子戳不进去,都影响口感和味道。 大年初一吃年饭,父亲将金黄油亮的肘子端上桌,散发出诱人的香味,让我们垂涎三尺。肥肉入口即化、肥而不油,瘦肉软硬适中,烂而不材,香中带甜。用那油汤泡饭,是我的最爱。 还有煎豆腐、红烧猪脚、刨盐鱼、腌菜扣肉以及坛子菜等都是老家非常不错的美食。特别是坛子菜,颇有些地方特色,只要一想起,口里就泛酸水。坛子是望城铜官出产的,每家每户都有七八上十个大小不一的坛子。灶屋里摆放的坛子多少、坛子菜口味如何,是女主人勤劳贤惠的标尺。铜辣椒色泽金黄、酸脆爽口,酱豆子是下饭神物,擦白菜、擦豆角、擦茄子是开汤和炒肉的绝配,剁辣椒刀豆、洋姜、醋水藠头、黄瓜,既可炒着吃,也能当零食。 老家的美食,虽名不见经传,但不影响我对它的热爱,那味道,永远留在我们的心里,那是舌尖上的乡愁,传递了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的精神标签。留住乡愁,要从舌尖上的记忆唤起,留住了千百年来的味觉盛宴,也就留住了属于我们的乡愁记忆和乡风文明。 严柏洪,中国金融作协会员,湖南省散文学会会员,湖南金融作协会员,湖南金融美协会员,曾担任三年驻村扶贫第一书记,在《文汇报》《新民晚报》《辽宁青年》《中国金融文学》《湖南散文》《武汉文学》《金融文坛》等报刊及平台发表文学作品近30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