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那片沙滩

　　漫步滠水公园，总爱在最北端的花坛处凭栏凝视。只见岸柳下，一片长长的坑坑洼洼的河边荒滩，由此向南北延伸，绵延千米，齐腰深杂色的荒草在残阳下拥挤着，被秋风吹得东倒西歪，那近水滩涂高大稀疏的阔叶野草，以壮硕的身段兀立在满是皱纹的水面旁，姿意招摇，还有那鹤立鸡群的丛苇，野性地高扬着穗头，像是在宣誓主权。
　　就在此处，还有水厂的排污口，每日以定时的浊流泻入滠水河，将这片荒滩拦腰冲断，分野南北，并以它沉淀的污泥为这片荒滩扩展地盘，提供养料，使荒草成为了这里的主宰。
　　昔日的这里，不是这样的。
　　四十多年前，滠水河从钓鱼台附近一路向南到糍粑店（现二桥北三百米西堤处）老堤石阶处，以及从我现在的站位到对岸的毛清河（一小集镇），是一片长约千米，宽约百余米的长弓型大沙滩，宛如一个大腹便便的壮汉侧卧而憩，将河水挤到对岸的堤脚下，使宽阔的滠河水在这里瘦了，苗条了，深遂了，也使这里成了渡口码头。
　　从我儿时起，我就以为，这片沙滩就是滠水河最大的沙滩。它头枕钓鱼台，足抵双凤亭，遥望南北，与山水相连，使这条河有了一份灵气；它背依定远古邑，面揽甘露名山，以金黄灿烂之身，安卧鱼米之域，又使这条河多了一份富饶之气。
　　这片沙滩，不像河水，有暴怒的时候，它永远是温柔的，乐于负重乐于奉献。时有湾里人盖房，常将这优质的河沙挑回屋场，与石灰水泥为伍，将石头红砖紧密团结在周围，下基砌墙，负重于身，浑然一体，经世纪风雨仍坚如铁，稳如磐。
　　那时候，我们常打着赤脚走在松软的沙滩上，喜欢听脚陷下去时，脚掌与沙粒全面接触、挤压发出的嚓、嚓声，像是在感受温柔的按摩，在聆听有节奏的进行曲，顿觉愉悦舒适。有时穿着鞋走在上面，即使灌进了沙，也不觉硌脚，反而觉得能托着你走得轻快。
　　这片沙滩，又像河水，干净，纯洁，美丽，它像一丘巨大颀长的稻田，将秋天的金黄铺在了这里，黄灿灿，沉甸甸，并以它平坦厚实的铺陈，将一岸河水澄清得碧幽幽，清灵灵。常有岸上的锄禾耕地之人，渴了乏了，下来浇浇脸或牛饮一顿，那丝丝有甜的河水，顿使人神清气爽，渴乏全无。
　　有时，我们在这里玩耍，以沙作水，撒向天空，撒向同伴，撒向河水。那如雨点般落在身上的沙粒，轻轻一抖，干干净净，了无尘迹。而天女散花般的沙粒落在水里，徐徐而沉，婀娜而降，优雅灵动，轨迹清晰，毫无浑浊。这时，手掌上常粘有斑斑点点的石英晶，在阳光的折射下，闪闪发亮，俨然在以沙滩精灵的身份炫耀自己，以至回家了的我们都舍不得洗手。
　　这片沙滩，虽然不能像河水托起帆船，行走江湖，却也曾是我们的舞台，鲜活地演绎过我们小时候那段快乐时光。
　　滠水河很奇妙，它的这片沙滩很纯净，纯净得寸草不生。在这里，金黄的沙滩和绿茵的河坡泾渭分明，而河坡的排它性又很强，只允许胖根草（现在公园草坪都用此草）在此生长，对其它草一律排斥在外。胖根草呈蔓状生长，匍匐在地，叶很细，看似卑微，但在这里长得恣意，蓬勃，尤其是它的根系发达，粗壮，成节节状，白白胖胖的，在地下盘根错节，将它挖出晒干，是绝好的灶膛燃料。
　　那些年，我们经常结伴到河里挖柴（胖根草），河坡是沙质土，挖几下一抖，就是一大把柴。不到一个时辰，看看差不多了，把柴往箢子里一装，就撒开脚丫跑往沙滩疯玩。首选节目就是跳八关。先猜拳定出首关人，于是当关者腰弯成虾弓状，两手撑着脚背，再逐关升高八次，让大伙像跳木马那样从背上跳过去，谁跳不过，就要折腰当关，供大家作胯下之误。
　　在沙滩上玩跳八关，虽无跌伤之虞，但通关却颇具挑战性。为提高沙上最后一脚的弹跳力，我们在关前铺上胖根草。一声开始，大家为了不当这胯下之辱的关，鱼贯而上，人人显身手，个个亮大招。不顾脚陷沙滩，奋力助跑、蹬草、撑关、起跳，两脚一张，腾空一跃，跨关而过，这是技术上乘者，集牛气、咋呼、骄傲于一身，充满自豪。
　　也是这一套程序，有人在撑关时下大力压低关的高度，也能侥幸过关，这是技术次等者，集智取、咋呼、造势于一身，暗自庆幸。随着关次的升级，就有人不讲武德了，如过关者下猛力将关压趴或当关者暗中徒升高度，以使自己通关或出关。对这些捣乱者，大家一哄而上，将之按倒要作惩罚，顿时乱作一团。
　　疯够了，再到水边的沙滩玩堆沙，围鱼。这里早有女孩子在玩了，我们先喝口水润润嗓子，再对着水波下动荡的自己做做怪相，便开始艺术创作了。水边的沙很团结，聚集性好，可塑性强。在这里，你可以放开想象力，将金色的河沙堆成山，聚成塔，围成墙，做成字，盘成蛇，砌成屋
　　甚至还可以塑沙人，并戴上或插上用胖根草扎成的帽圈、辫子，胡子，眉毛。在这里，人人大显身手，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做不出的，各人创作完自己的作品，先是自我欣赏一番，然后又对别人的作品指手划脚一番。这一刻，大家都成了艺术家，评论家，辩论家，兴奋得很，牛x得很。
　　有的伙伴不屑于玩这些小把戏，他们要玩活的。于是就近扒出一个小水池，留上水门与河相通，再撒上胖根草叶作诱料，然后撒到水门侧后观察。
　　河里的鱼胆大，尤其是小鱼，不怕人，若人站在水里，它们还会围过来啃你。不一会，成群的小鱼如同接受检阅，神气地排着队从水门而入。它们在水池内穿梭巡游，独占一方，抢食草叶，好不惬意，毫无戒备之心，殊不知厄运将至。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看门的两人大步赶到，迅速用沙堵住水门，从容欣赏起这些受到惊吓的小鱼横冲直撞，乱作一团，欲跑无门。进而他们又像浇水一样，双手并掌将小鱼连水浇在沙滩上。那些活泼的小鱼立刻就上窜下跳蹦哒着，左右腾挪翻滚着，如同表演劲爆的舞蹈，那翻飞的清白之身格外亮眼。看得这两货击掌哈哈大笑，至于鱼的死活，他们才懒得管呢。
　　这片沙滩有了我们，就不寂寞。而陪伴着它的，还有岸上瓜地的飘香，棉田的银白，稻田的金波，以及悠闲牧草的耕牛。人们也常常穿过沙滩，到对面东岸的毛清河（一个袖珍小镇）采买生活物品。
　　这是个古老的小集镇，东西横亘，直抵河堤，街道长不足百米，宽不及丈，因有渡口而兴，街面有嫁货店、杂货店、缝纫店、油条店、供销社、中医诊所等。最具特色的是，堤边有家零食铺，做出来的狗脚净（一种状如狗脚爪用面粉烤制出来的零食）远近驰名，吃起来香甜酥脆，满口生香，惹得一河两岸的孩子们都馋这一口。
　　这里东至甘露山，北至王家河，人们到县城，毛清河和这片沙滩的南半部份是必经之路。在沙滩的最宽处，即河面的最窄处，便是毛清河渡口，其到糍粑店上滠水西堤，就要穿过一里多地的沙滩，随后再到县城也就二三里路了。
　　走在这条路上，人们不管是平时三三两两的经过，还是节日成群结队的往返，沙滩总是让人们放慢节奏，敞开心扉，惬意呼吸，放下身段，一步一个脚印地着步，让人们有足够的时间涉足纯洁的河沙，感受喧闹的渡口，古老的渡船，清澈的河流，安祥的小镇。沙滩总是忠实地把这些足迹记下来，印到人们的脑子里，贮存、回味、翻阅，这是它永久的功能。
　　1977年，滠水西大堤拔地而起，挡住了洪水的肆虐，也与这片沙滩和谐相处。紧接着，八九十年代的经济大潮，冲毁了人们的精神堤坝，让人们意识到这片沙滩的经济价值。至此，新生的大堤也没能挡住拖拉机、农用车、挖沙船对这片沙滩的蹂躏，对这条河的蹂躏，对无可奈何的旁观者心头的蹂躏。于是，沙滩消失了，滠水河不清了，就连亘古名胜钓鱼台也荡然无存了，如今，毛清河也要消失了。
　　社会的步伐，也许真的难以阻挡，但历史的昨天过往，美好留存，仍难以从历史中抹去，就如那一座钓鱼台，那一条河流，那一片沙滩。
　　本文作者肖中耀授权新集旧事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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