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的遇见本是一场缘来缘去的尘事,随着时间的流逝也就淡出了记忆。 然而一个小女孩,如一朵淡雅的雏菊般的小女孩,却从没在我的记忆中消失。 她离去时,是一个月朗星疏的夜晚,风把树叶的影子一遍遍扫在有点旧而模糊的窗玻璃上,发出簌簌的响声,像是牵着一只小手在空灵中与我惜别。 夜深了,我睡在显得分外空寂的旧房子里,被门外一阵极力压抑着的女人的哭声惊醒,其实,那些晚上我也没太进入睡梦。一个激灵,我跳下床,走到门前,只听嗽的一声,脚边窜出一只灰色的老鼠,眨眼钻出了门缝。 女人的哭声凄厉却很低,低低的说着什么,踏踏啦啦的脚步声渐渐变弱。 站在屋里的我,忘记了开灯,在黒暗中浑身啰嗦,不敢上床,不愿相信那个小女孩真的走了,带着奇怪的疾病,这么小就走了。月亮把树影映在窗上,此是像是鬼魅在舞动。 那年我将满17岁,高中毕业。离下乡还有两个月的时间,闲在家里,便靠着父亲推荐,去了一个小镇的粮食管理站,做短期的助征员,负责把农民送来的公粮过秤、记帐、入仓。 两个月下来,应该能够赚到三十多元酬劳,对那时候的我来说,是一笔巨款了,可以买上一支腻了很久的钢笔,还能把下乡需用的生活物品购值齐全。 7月的一天,我来到这个偏僻的陌生小镇。 小镇,起点到终点,也就一支烟的功夫。没有砖石马路,泥巴地面像是鸡肠子一样弯弯曲曲延伸到尽头的田园边,路两边是间断连着的,有些歪斜的旧木板房,挂着蛛网,住着从没离开过本地的老街坊。 供销社和卫生院在镇上最繁华地段,紧挨着信用社,小饭店,不时会看到有大花猪跑到街上觅食。 靠近镇尾处的一栋红砖瓦房是我做事的地方。 这是一栋很旧的平房,靠东边的一间房子分成前后两截,前面是办公室,坐着几个黝黑的农民汉子,拿着白纸条等着财务换正式条据。 后面一张旧桌子前,坐着一个30多岁的短发女子,正在快速地打着算盘,见我走近,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眼,低头又在划拉算盘,她是我来这里见到的第一个女人,眼睛大而塌陷,皮肤细腻苍白,算是一个漂亮女子,只是很阴郁。 平房靠西边用来临时储存粮食。 我就住在这栋房子的中间一小间,正是秋季缴公粮的日子,络绎不绝的农民,挑着谷子挤挤挨挨的来过秤,时间倒也过得快,眨眼间,天黑了,四周一片寂静,响起了蛙鸣声,萤火虫在房子外的堤边草地里一闪一闪,一种孤独感袭来,我想找一个可以说话的邻居,这才发现,房子的东头,亮着灯,传来轻轻的说话声。 我鼓起勇气,走近虚掩着的门,轻轻的敲了一下:谁?房子里传出一个稚嫩的小女孩的声音,有些诧异,又有些警觉。 门开了,一个大约六七岁的瘦弱的小女孩迎着我站着,可能见我是大姐姐,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变快乐了,返头朝里面叫着:妈妈,这个姐姐我不认识。 我朝她挤下眼,告诉她,我住在她家不远的房子里,她可以过来找我玩,我没好意思停留,转身回了自己的家,心里算是踏实了,有邻居,还有个可爱的小女孩。 白天忙忙碌碌,吃着粮管站食堂简单的饭菜,晚上抱着带去的小说《青春之歌》、《野火春风斗古城》看了一遍又一遍。 始终再没去邻居家窜门,也没见小女孩来找我玩,只要房间透着微弱的灯,我就会有种温暖踏实的感觉。 一天晚上,小女孩家突然传来尖厉的哭声,我警觉地听起来,好像是女人惊吓的叫着什么,我赶忙推开她的家门,只见女孩躺在床上,脸色苍白,手腿有些抽缩,母亲用凉毛巾敷着她的额头,手使劲掰着孩子屈成一个拳头的手指,女人见我进来,像是早已知道,柔搓着孩子的身体,收住了哭声。 我急问道:要去卫生院吗?我陪你。她摇摇头,眼泪不停地留着:去了没用,常犯。我这才知道,她就是粮站的短发女出纳,难怪她的表情总是郁郁的,怎么没见她的男人,我没好问,只说道:我没有睡,你有事叫我吧。转身回了自己家。 不知道什么时候,一切都安静了,我却没了睡意,在恐惧中回忆着女孩苍白的脸,女人阴郁的眼神,孩子究竟患了什么病,不知道这一家究竟有着什么样的故事。 成为女孩的朋友,是不久后的一个晚上,虚掩的门被推开,小女孩怯怯地走了进来,我惊喜不已,她正生着病,说话惴惴地,大眼睛在灯光下,有着一种不寻常的蓝色,皮肤分外地白,瘦弱的身子,衬得脑袋有点大,两个小抓抓辫梳得齐整,穿着碎花背带裙,看得出母亲用尽可能的细心,打扮着女儿。 我第一次这么仔细打量她,这是一个叫人心疼的漂亮女孩,若是没有生病,9月份应该上学了。 我拿出白兔奶糖,剥开纸递给她,一丝好奇掠过她的眼睛,她接过来拽在手心里,却没有吃。好奇地打量着我的小家,惴惴地说道:姐姐,我爸爸写信来了,要带我去治病,爸爸在省城。说话间,脸上流露着与年龄不相称的希冀感。 是吗?妈妈怎么说?我着急地问道。 妈妈哭了,她不再相信爸爸了,爸爸在城里和别人结婚了,生了一个妹妹,不要我们了。 我好像明白了什么,心在一片片撕裂,我轻轻地抱着她,她信任地靠着我,好像长这么大,没有一个好朋友,只有妈妈和一个布娃娃。 我注意到,她手上拎着一个很旧的布娃娃,布娃娃巳经磨掉线了,女孩说:我小的时候,爸爸带着这个布娃娃来家里,是我不好,生了很重的病,让爸爸妈妈吵架了,爸爸再也不来了。 能告诉姐姐,你生的什么病吗? 妈妈说很难治,爸爸给我们的钱全治病了,还借了站里的钱。 我的心一直往下沉,问道:爸爸为什么去了省城?这是他的家呀。 女孩细细的说道:我爸爸的家在省城,他是知识青年,爸爸回去上学,再没回来了。 走廊里传来呼唤声,孩子懂事的转身出门,轻轻道:姐姐,妈妈在找我,我明天晚上来陪你。 孩子又来过几次,带着她的布娃娃,将我给她的白兔奶糖拽在手心里帶回了家,我们像约定了一样,再也不提爸爸的话题。 女出纳再见我,还是不找话说,但是却让女儿晚上来找我玩,估计孩子听我讲故事,讲小镇外的新奇事情,变得快乐了。我太年轻,还不能理解生活的沧桑,只知道孩子的病和情感的伤让她如此沉默,我喜欢她乖巧的女儿,想着法子让她们母女开心一些。 转眼快到两个月了,我在女会计手上已经结算了工资,一共有32元8毛,按工时结算的。 结尾工作让我多留了几天,也就是这个晚上,孩子又一次高烧惊厥,叫着:妈妈,我怕,我怕呀。我一边催促女出纳,一边背着女孩,带上了刚领的工资,不由分说,往小镇上的卫生院跑去。 卫生院的医生已经熟悉她的病情,在无法转院的情况下,照例打针退烧,我把钱塞进了女出纳手中,摇了她一下,重重说到:明天早上,一定转院,钱先用上,一起再想办法。 她眼底空洞,没有泪水,像是把一切结果都交给了命运,缓缓的从布戴子里拿出几颗白兔奶糖,放在孩子的枕旁。仅有的一名全科医生守在旁边,女护士把黄色的、白色的药水,注进她瘦小的胳膊腕处。 夜很深了,孩子安静地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翘着,显得格外有灵气,月光照进窗棂,照在她苍白秀丽的小脸上,仿佛她在扮演着死去的白雪公主,那是一份绝望里呈现出来的凄美。 我回到自己的小家,收拾着不多的行李,牵挂着小姑娘的情况,如果不出意外,我要告别她们母女,明天早上动身回家了。 一丝凉意袭来,我浑身紧缩,像是预料到了什么。 那夜的月亮很白,像女孩脸上瓷白的肌肤,她走了,带着留给爸爸的白兔奶糖,只把布娃娃留给了心碎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