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豪普特曼《狂欢季》原文及赏析

6月14日 孤行者投稿
  豪普特曼(蔡佳辰译)
  船帆匠基尔勃洛克结婚已一年了。他在湖畔有一笔可观的产业:小房子,院子,花园和一些耕田;牛棚里有一头母牛,院子内鸡鸭成群,猪圈里还有三头今年要宰的大肥猪。
  基尔勃洛克比他的女人年长一些。尽管如此,他生活的兴趣较之他女人毫不逊色。基尔勃洛克和她,犹如婚前一样,都酷爱跳舞。基尔勃洛克惯于这样说:“小玛丽,我说,那种结了婚便如进了修道院的人真是傻瓜,”他那雄健的双臂紧紧地拥抱着他女人丰满的身体补充着说,“而我们这里饶有趣味的生活,现在才开始呢。”
  事实也如此,除了短暂的六个星期之外,这对夫妇新婚的第一年过得如同一个节日一样。就连这六个星期也只是使他们的生活稍有改变而已。每当华尔兹舞曲的旋律,随着风飘入这家偏僻的小屋子的窗户时,他们就把婴儿交给祖母,兴冲冲地出去参加舞会了。
  不但村中举行的舞会,基尔勃洛克夫妇次次都参加;而且连邻村举行的舞会,他们也很少错过。如果祖母病了这种情况是屡见不鲜的,他们便不得不将这个“不识事务的小家伙”也带到舞厅中去。然后只要行的话,他们在舞厅中给孩子安排一个地方,一般是安排在两个椅子上面,在椅子的靠背上挂上了围裙和头巾应急地用来遮挡灯光。就这样,这个可怜的孩子,在乐器的一片吹打喧闹声中,在跳舞者的一片欢笑杂沓声中,在一股烟尘酒味的气氛中经常睡过一个又一个的整夜。
  在场的人对此感到很诧异,船帆匠则总是这样回答:“这样做,他还是基尔勃洛克爸爸妈妈的儿子,懂吗?”如果小古史达夫哭闹起来,他母亲便在业已开始的一轮舞蹈结束之后,立即冲过来拉起孩子,把他带进了那阴冷的前室。在那里她坐在扶梯的踏级上,或者另找一个地方,把她那因为喝酒跳舞而热得滚烫滚烫,累得喘息不停的乳房凑到孩子的嘴里。孩子贪婪地把乳汁吸吮一空。孩子一吃饱,常常会露出兴高采烈的样子,这给两位父母带来了莫大的快乐,因为孩子的这种快意要不了多久,便会深沉得象死了一样地睡去,直到次日早晨才醒过来。
  夏季和秋季一晃便过去了。有一天,雪下了整整一夜,当船帆匠走到大门前时,大地已披上了银装。针叶林的树梢上白雪皑皑,这一片松林围着湖和他所居住的小村子的平原。
  船帆匠心中暗暗得意着。冬季是他最欢喜的季节,雪使他想起白糖,白糖又使他想起格洛克那种美酒;格洛克又引起他脑海中对节日温暖明亮的房间的联想;尔后那种联想又立即把他带到了冬季人们习惯庆祝的美好的节日中去了。
  他暗暗高兴地瞧着那些前进缓慢,行动不便的小船,因为湖面上已结起一层薄冰。“冰马上就会结得厚厚的,于是我最美妙的时间便来到了。”
  如果把基尔勃洛克先生简单地看成游手好闲的二流子,那就错了。恰恰相反,在干活时他比任何人都勤勉。如果因为湖面封冻而使船舶航行和其它有关的活计突然整月、整月停止的话,他对此也毫不埋怨,而是在这空闲中看到了一个值得欢呼的,深受自己欢迎的机会。
  他嘴中衔着短烟斗,烟斗中喷着一团团烟雾,走下了湖岸的斜坡,来到了湖边。他用脚轻轻地踩了一下冰。出乎他意料之外,稍加压力冰立即就破碎了。尽管船帆匠只是相当小心地试了一下,但还是差一点掉到湖里去。
  他捡起了掉在地上的烟斗,便咒骂着往回走了。
  一个一直瞧着他的渔夫朝着他喊着:“船帆匠,你想溜冰了?”
  “一个星期之后,为什么不能呢?”
  “那么,我想买一张新网。”
  “究竟为什么?”
  “这样,我可以把你捞起来,因为你肯定会掉在湖里面的。”
  基尔勃洛克痛快地笑着。正要想回敬这渔夫几句,他女人叫他去吃早饭。在回家的路上,他老是这样想着,他倒想尝尝洗冷水澡的味道,因为干这类事情他还是门外汉。
  基尔勃洛克全家进着早餐。
  老祖母在窗前喝着咖啡。一个绿色的小方箱子被当作她的搁脚凳垫在脚下,她不时微张着双眼,担心地瞧着这个箱子。现在,她正颤抖着那细长干瘪的双手,打开了身旁小桌的抽屉,动作把握不住地伸进抽屉摸索着,直到她的指头中间挟出一芬尼硬币,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它塞进了脚底下的那个小箱子的青铜箱口中。
  基尔勃洛克和他的女人观察老人的一举一动,两人心照不宣地点着头。就如平常一样,早晨当老人在抽屉中找到这对夫妇经常忘记替她丢到箱子里去的钱时,她那呆板、干瘪的脸上掠过了一丝内心满意的表情。
  就在昨天,这位年轻的太太为此又把一个马克兑成了芬尼,她大笑着让他男人看这些小钱。
  “妈妈真是一个很好的储蓄箱,”基尔勃洛克说着,他那贪婪的目光向绿色的小箱子投去,“谁能知道,这里头还有不少东西,还会有很多钱。一旦她死了,我们便会得到相当可观的一笔钱,对此你可以完全放心。当然上帝保佑她不死。”
  基尔勃洛克的话对这位年轻的妇人听来很入耳。她站了起来,摇摆着裙子,轻轻地哼起一支曲调:“到非洲去,到喀麦隆,到安哥拉。”
  一阵猝发的狗叫声打断了她的歌声;洛脱,这条褐色的小狗,离这只绿色的箱子太近了,因此被老人踢了一脚。这对夫妇放声笑着,而洛脱夹着尾巴,佝偻着背脊,样子可怜地钻到炉子后面,不住地狺着。
  老人口齿不清地骂着这条狗,基尔勃洛克冲着这个耳朵不十分方便的老人大声听着:“对啊,妈妈。这条狗嗅到的东西,是你的箱子,这箱子是你所有的,谁都不该碰一碰,就是狗和猫都不准碰,是吗?”
  “这是警惕,”他满意地说着,接着便随着他女人走进了院子,瞧他女人给牲畜喂食,“我们一文钱也不会少掉,不是吗,小玛丽?”
  玛丽忙着搞饲料,尽管天气寒冽,但她还是高高卷起了袖口和裙子,她那健康、丰满的肢体在阳光下闪着亮光。
  基尔勃洛克默默地满意地瞧着他女人,心头正享受着那种由于他母亲的悭吝而为他的前途带来的安慰。此刻他正陶醉于那种使他十分愉快的情景。他暗暗高兴地眯着两只欢悦的眼睛,打量着那肥猪厚厚的背脊,在他的头脑中这些猪已成为腿、香肠和新鲜肉片了。接着他巡视了那个被白雪覆盖的小院子。这个小院子给基尔勃洛克一个用洁净的桌布覆盖着的餐桌的印象,桌子上面堆满了烤鸡、烤鹅、烤鸭,尽管这些成群的鸡鸭还活着。
  玛丽太太悉心于给她的禽畜喂食。有好长一段时间,从大门里传来孩子可怜的哭喊声。这种情况使她实在无法干活了。她把家中六畜兴旺看作愉快生活的一个重要条件,而把孩子只不过看成了这种愉快生活的障碍而已。
  这是狂欢节的日子。全家正在用咖啡。只有一岁左右的小古史达夫在地上玩耍着。他们做了煎饼,大家心情都很高兴,一方面是因为煎饼美味的缘故,另一方面因为是星期六,而最主要的是今天他们将参加村子中举行的化妆舞会。
  小玛丽将扮作一个园丁,她的一套衣服业已挂在散发着巨热的灰色大壁炉的旁边。这个壁炉中的火,从一个月前从未有过的大寒以来一直是整天不息的。这次大寒使湖面也封冻起来,以致满载货物的卡车也能绝无危险地在上面行驶。
  祖母和往常一样蜷缩在窗边她的宝贝上面,洛脱这只小狗被炉子的火光照得通红,它躬着身体躺在炉门前,炉内不时发出着轻轻的啪啪声。
  今天的化妆舞会据说是今年冬天最后一次盛大的娱乐活动。在这次盛大的化妆舞会中,大家一定要玩个痛痛快快。
  迄今为止,今年冬天过得最舒畅了。基尔勃洛克夫妇在自己家中、在别人家中,度过了节庆、舞会和宴会,仅仅只干过几次小活。钱包渐渐瘪了下来,牲畜也慢慢少了起来。这种情形势必影响这对夫妇的情绪。
  自然,他们常常会从对来年夏天收获的憧憬中得到安慰;而特别当想到那空空如也的钱袋时,只要瞟一眼祖母的钱箱,这种郁郁寡欢的心情就会消失。
  老太太脚下的绿箱子,在任何情况中对于这对夫妇都显示出巨大的安慰力量。猪如果染了瘟疫,他们便会想起这只绿箱子,心情也就会平静下来;要是船帆布涨价了,或者顾客减少了,他们也会想到这只绿箱子,于是又会得到安慰。
  只要这对夫妇发现家计似乎显示出逆差时,他们还是以对这只绿箱子的畅想来排除那种对此的重重忧虑。
  确实,这只箱子激起了令人神往的种种遐想,以至他们惯于把何时能开启这个箱子看作他们生活中最兴旺的一刻。
  对于如何使用这箱子中所有的钱,他们早就作出了决定。首先,其中的一小部分是用于也许是去柏林的大约为期一周的痛快的旅行。旅行时当然不能带小古史达夫。在这段时间中,他们能把孩子安放在湖彼岸的斯丹盆村的亲友家中。
  一讲起这次旅行,这对夫妇的心头真是充满了欢乐的激情。男的认为,这是一次必然十分舒适的旅行;而女的则讲着莱恩茨马戏团,讲着哈绳海特和其它娱乐的地方,她陶醉在她少女时代的回忆中了。
  如同往昔一样,今天他们又讲起了关于这次旅行的话题。这时古史达夫却以他奇怪滑稽的表情把他们谈话的兴趣吸引到他自己身上来。他举起了他那两条尽是裂口的手臂,好象想说:“听!”在他肮脏的嘴巴中发出了犹如癞哈蟆一样的叫声。
  父母竭力忍着心中的高兴,久久瞧着孩子滑稽的举动。最后他们终于感到孩子闹得太过分了,就忍不住大笑起来,笑声响得使古史达夫吃惊地哭了起来,响得连祖母也转过了她那张毫无表情的脸来。
  “嗯,别哭,傻孩子,别哭。没有人敢来欺侮你的,”母亲安慰着,她穿着红色的紧身衣站在孩子面前,看上去已有几分女园丁的样子了。“你究竟在搞些什么,”她接着说,“你的身体和臂膀就象走钢丝的杂技演员一样摆个不停,好象你舅舅逮到的兔子。”
  基尔勃洛克刷着晚上要穿的黄色燕尾服,含笑地声明着:“湖,”他在说“湖!”
  从窗外确实不时传来时大时小的犹如低音喇叭那种悠长的声音,这是巨大的冰层下面的水浪冲击声,孩子第一次听到这种声音,正学着这种声音。
  越是傍晚将近,他们就越发喜形于色。他们相互帮着穿衣服,插科打诨、疯疯癫癫地相互取笑着。这一套,在长期的寻欢作乐中,基尔勃洛克已学得得心应手了。
  这位年轻的太太不住地笑着。但当她看到基尔勃洛克拿出来的那张画成灰白色的鬼脸的面具时,玛丽的心头猝然为一种恐惧所袭。基尔勃洛克把那张假面具戴上,如他所说的那样,他要教训教训那种胆小如鼠的人。
  “把你的面具拿开,我请求你,”她浑身颤抖地叫道:“你看上去象一个入土已有三个星期的死人一样。”
  他老婆的骇怕使他很高兴,他双手捧着这具鬼脸儿随着她转,因此不管她的脸别到什么地方,那鬼脸儿一直晃在她的面前。最后她真的生气了。
  “上帝哪,我不愿看到这种鬼脸,”她哆嗦着,双脚蹬着地面;而基尔勃洛克捧腹大笑地一屁股倒在木椅上,木椅吱吱作响,差一点被压坏了。
  他们终于穿戴完毕。
  他一个“缢死鬼”:黄色的燕尾服,天鹅绒裤子和扣带鞋子,头上放着纸盒盖做的里面塞着鹅毛的墨水瓶。
  她一个园丁:平滑的头发上套着常春藤和纸制的玫瑰色花环。
  时针指着七点时,他们就出门去了。
  遗憾的是古史达夫这一次一定得带去。尽管“女园丁”心情为此感到不舒畅。
  祖母最近中风了,因此一点点活都不能给她干,但在万不得已时,她还得自己穿衣服、脱衣服,由于这样她的精力已衰竭了。
  他们给老人端来了一点吃的东西,放在灯下的窗板上,于是他们可以心安理得地直到次日的早晨不去过问这个老人。
  他们与老人告别,凑到她的聋耳旁边高声叫道:“我们走啦!”没多久,坐在窗前的老人和躺在炉边的洛脱变成这屋子的主人,基尔勃洛克在外面把门反锁了。
  那口旧钟的钟摆嘀哒、嘀哒有节奏地摆着。老人沉默着或者用刺耳的声音单调地祈祷着。洛脱躺着,不时地发出狺狺的声音。此刻户外传来湖下隆隆作响、清晰可闻的水浪声,湖面被周围黑墨似的松岗裹得严严实实,湖上象明镜似的冰层在明月下闪烁着白光。
  基尔勃洛克夫妇踏进了舞厅,受到了一只吹奏曲的欢迎。
  “缢死鬼”引起了非同一般的轰动。女园丁们,女商贩和流浪者狂叫着逃到她们的骑士、农奴和铁路工人身边。这些人粗笨的身体上套着紧窄的衣服,身边挂着漂亮的,刀刃上尽是缺口的剑。
  船帆匠对于他的面具所产生的影响感到特别的满意。象饿狼赶小羊一样,他把一大群女人和姑娘从这里赶到那里,足足有三个小时,以此取乐。
  “喂,缢死鬼朋友,”有人向他喊着,“你真象一个三度被绞死又被解救出来的人。”另外一个人劝他,应该喝一点烧酒,以便使他更舒服些。
  关于喝烧酒的建议是多余的,因为这个缢死鬼已经喝了大量烧酒,在他的头脑中浮现着另一个化妆舞会,取代了那个现实的舞会。
  他浑身发热、兴高采烈,以至他在此时此景下,似乎与真正的缢死鬼一起痛饮着,以便不暴露自己的真相。
  十二点钟左右,大家取下了面具。此刻,基尔勃洛克的朋友从四面八方向他冲来说,他们真的没有认出他来了:“你真是一个疯狂的家伙。”
  “你这个倒霉的捣蛋家伙,你这个缢死鬼。”
  “扮死鬼,这我们可真没想到,”一个业已酩酊大醉的船夫嚷着。“除了船帆匠外,还有谁能三次上绞架,还有谁能引起这样的轰动。”
  大家笑着。
  “船帆匠,到底是船帆匠,”人人都这样说,而今天,基尔勃洛克也象往时一样,大有晚会英雄之感。
  “没有比扮死人来得有趣,”他向着混乱的人群嚷嚷着,“但我还胖了一点。搞下去吧,奏乐,奏乐!”他的叫声得到大家的响应。
  “奏乐,奏乐,奏乐!”那一片混乱的叫声,越来越响,一直到“乐队”乱七八糟、不入调门地奏起乐来时,这声音才停息下来。人人都卷入了那一片混乱的狂舞之中。
  基尔勃洛克发疯似地舞着,他用脚踏着拍子,狂叫着,他的叫声淹没了音乐的声音。
  “我们要给人们看看,我们生活得很好,”当他闪过正在向他和气地微笑的小提琴手面前时,基尔勃洛克向着他狂吼着。
  为了不失声狂叫,小玛丽竭力克制着自己。基尔勃洛克把她紧紧地搂在自己怀里:她几乎失去了知觉。她觉得她丈夫在这种醉死梦生的娱乐中简直在受罪了,她似乎已竭尽全力了。
  舞会休息的时候,他死命地灌着烧酒,并且也为朋友们劝着酒。“使劲喝,弟兄们,”他含糊不清地叫着,舌头有些不听使唤,“你们不能搞倒我,我的老婆是一个非常结实的女人,非常结实,非常结实,”他拖长着声香不住地重复着,意味深长地乜着眼睛,拿起一杯烧酒,把握不住地端到了嘴边。
  舞会业已到达了高潮,眼看着便要结束了。大部分客人离开了舞厅,基尔勃洛克和他的女人以及好些同样兴致勃勃的人毫无倦意。古史达夫这一次幸运地被安置在一个漆黑的前室里,因此人们较平时少受了一点他的干扰。
  最后连奏乐的人都回家去了,于是有人建议自己来弹奏《上帝祝福考恩》这个曲子,大家一致接受了这一建议。
  在弹奏着这个歌曲的时候,有几个人昏昏然睡去了,这中间就有基尔勃洛克。
  当晨曦的微光惨白得如鬼蜮般地爬过窗帘时,他们又都醒过来了。船帆匠睁开了眼睛,便嘶叫着唱完了那支歌,适才他是在这支歌中朦朦胧胧地睡去的。
  天色越来越放明了。基尔勃洛克大声嚷着:“孩子们,我们不要回家,懂吗?因为天亮了,所以我们不回家。”
  有几个人反对道:真的玩够了,什么事情不可过分!而另外几个人则赞同了基尔勃洛克的话。
  那干什么呢?
  有人提出到哈伊达酒店去。
  “对,孩子们,我们到林间去走走,即使那边的地上还有雪覆盖着,也没关系。我们一起到哈伊达酒店去。”
  “空气多新鲜啊,空气多新鲜!”许多人异口同声地叫了起来,大家都向门口涌去。
  太阳出来了,一个星期天又开始了。太阳犹如一块烧成了深黄色的金属板,躲在那黑炭似的松树丛的枝干后面,这松林离开这旅店只有数百步远,它向湖面伸展着。一柱深黄色的光线穿过树干,透入林间的缝隙和那树梢黯黑的针叶丛,给大地和天空抹上了淡红色的光辉。天气十分寒冷,但地上没有雪。
  人们尽情地呼吸着,拍打着粘在身上的那种舞会上的气味。有几个适才还反对继续玩下去的人,现在感到精力充沛,以致也对此称是了。另外有一些人说,继续玩下去好是好,但大家总得换一下衣服。不然,穿着这种衣服要给人家笑话的。对于这一点大家没有什么可持异议的。再者有好几个在场的人,也包括基尔勃洛克在内,他们都说得回家中去看看。因此大家决定先回家去,到九点再碰头,以便一起去散步。
  基尔勃洛克夫妇先走了,还没有走的人中间的大多数都羡慕这对年轻的夫妇。他们说:“要是我们也能这样该多好。”当人们看到这个一直快快乐乐的丈夫,怀中抱着古史达夫,携着他女人的手臂,放声高歌着拐入灌木林间回家去时,大家都七嘴八舌地讲开了。
  家中一切都井井有条,洛脱欢迎着这对夫妇,老人还躺在床上。他们煮了咖啡,叫醒了老人,告诉她说,他们马上又要出去。老人瞧也没瞧他们一眼,便喃喃地骂了起来。他们给了老人两个钱,使老人安下心来。
  玛丽太太正给这小古史达夫拼着衣服时,头脑中突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念头:“啊,玩得差不多了,”她说道,“我们也应该在家中呆呆了。”
  基尔勃洛克非常不快。
  “我感到头痛背痠。”
  吃一杯浓的黑咖啡是会消除一切疲劳的,他这样解释道,但去是一定得去,因为这次散步是由他们自己提出来的。
  这杯咖啡发挥了它的作用。他们给古史达夫穿着停当,一切就绪,正待出门时,来了一个船民。这个船民想在星期一上午之前补好一张船帆。他又补充道,在明天中午将参加一个盛大的快艇比赛,这帆是在玛丽号冰上小快艇上派用场的。
  基尔勃洛克拒绝了这件活计。他不能为这区区的几个钱,让人夺走他星期天的欢乐。
  这个船民保证,对此他将付给基尔勃洛克较高的报酬。但是基尔勃洛克还是拒绝了。工作日是工作日,星期天是星期天。
  他们谈判着离开了房屋,船民最后说了,如果他能得到一点必需的帆布,他就自己来缝补这张帆。就连这个要求也给基尔勃洛克拒绝了,就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他不能让自己在手艺上出差错。
  人们在旅店前汇集。太阳的温暖驱走了寒意,所以这次散步一定是一次例外的,使人心旷神怡的散步。
  丈夫们同他们的女人闲谈、调笑着,引吭高歌着,象公羊一般在那林间被冻硬的苔藓上蹦跳着,冻硬的苔藓被踏得吱吱直响。森林里回响着人们的欢笑声、高歌声。大家兴致越来越高,因为为了御寒,他们还带上了几瓶高月白兰地。
  自然在小酒店人们又一次欢舞起来;到中午时分,大家都回家了,此刻人们兴致也大大地减少了。
  二点钟时,基尔勃洛克夫妇已站在自己家门前了。他们脸上稍带倦意,当然绝不是因为吃得太饱了的缘故。船帆匠正要把钥匙插入门锁内,便犹豫地转过身来。他的心里有着一种他所厌恶的空虚。
  于是,他的眼光瞥向犹如一面巨镜的湖面,湖面上活跃着溜冰者和雪车,阳光下湖面上的冰闪着光,于是他的头脑中产生了一个主意。
  “小玛丽,我们再出去玩玩,怎么样?到湖对面斯丹盆你的姊姊那边去,怎么样?中午睡觉最没有意思。”
  这位少妇太累了,她解释着,实在走不动了。
  “这没有关系,”他回答说,立即跑到屋后的车房里去,取出了一辆漆作绿色的木头雪车。
  “这行了吧,我想,”他继续说着,忙着穿上那双挂在车椅背上的滑雪鞋。
  玛丽还来不及再表示她的忧虑,他便怀抱着古史达夫坐在雪车中了,雪车在她丈夫那双刚健有力的手臂推动之下,飞弛在光亮平滑的冰面上了。
  大约在离岸四十米的地方,这位少妇又转过头来看见那船民正打着她家的大门。他一定看到他们回家了,为了修补那张帆决定再来拜访基尔勃洛克一次。
  她告诉了她的丈夫。
  他停住了,回过头来往后瞧着,哈哈大笑了起来,这笑声把他女人弄得莫名其妙。这个男子拿着他的帆如此有信心、如此有耐心地站在他们的家门口,殊不知他所认为业已回到家中的人,早已飞驰在他身后的湖面上去了。这的确太可笑了。
  基尔勃洛克说,不见那男子倒好,否则他这次饶有兴味的溜冰又要化为乌有。
  在滑冰时,他不时回过头去,看看这男子是否还在那边;直到他带着孩子、女人到了彼岸时,他还能看到那男人缩成了一个小黑点,慢慢地朝着村子的方向离去。
  在斯丹盆开着一家饭店的亲戚为这对夫妇来访很高兴。那边已有好几位朋友在座了。主人们热情地接待了他们,端来了咖啡、煎饼,之后又端上了烧酒。最后,男人们一起玩牌了,女人们在一起闲谈着一些轶事趣闻。除了亲戚之外,房中还有几个城市里的人。当天色昏暗下来时,他们便急急地动身回家。
  “先生们,外面月色很好,”主人说着,收了酒帐,“再者,冰上往来是十分安全的,你们别急。”
  这几个城里人还是上路回去了,他们保证丝毫不是害怕。
  “胆小的城里人,”基尔勃洛克轻轻向着他的姻兄耳语道。他的姻兄叹息着坐到基尔勃洛克的身旁,继续了适才被打断的玩意儿。他高举着酒杯,劝着基尔勃洛克饮酒,自己也饮了半杯。
  “是吗,”其中一位太太向男子们问道,“那个孩子已完全健康了?”
  “完全健康了,”有人答道。“他被幸运地救了上来,在床上安稳地躺了两个小时之后,这孩子突然惊叫起来:‘救命哪,救命哪,我要淹死了!’”
  “救命哪,救命哪,我要淹死了,”基尔勃洛克叫着,他的酒性又发作起来了。他把最后一张牌掷到桌面上,微笑着把赢得的一些钱币挪到了自己身边。
  此刻,人们正谈论着一个男孩大白天掉到湖面冰层开口处的事情,要不是最后一刻有几个工人赶来的话,他肯定被淹死了。溜冰的人全都知道这个冰层开口的地点;开口处是在湖的南端,有一条小小的暖流流过这里。
  大家对这个不幸事件的发生感到十分惊奇,因为这个地点并没有覆盖着会使人发生错觉的薄冰层,开口处是一直暴露着的。大家说,要么这个孩子大约是闭着眼睛在滑冰。
  基尔勃洛克赢了不少钱,以至他兴高采烈地感到,似乎早已结束的化妆舞会现在才圆满结束,因此没有多少周折,他便允从了他女人的请求,终于动身回家了。
  他们匆匆地告辞了朋友们。人们还忙着相约在下个星期举行一次小舞会。基尔勃洛克向大家保证,一定参加下星期的晚会。大家说定后,终于分手了。基尔勃洛克全家取道向湖边走去。
  一轮满月如同一个光芒四射的晶莹巨球当空挂着,月光直射在蓝色的冰层上面。那满月把朦朦胧胧的月色奥妙地撒向了万物。空气和大地仿佛已在严寒中冻僵了。
  小玛丽带着孩子坐在雪车上已有一会儿,基尔勃洛克还骂声不绝地忙着穿那双滑冰鞋。他的双手冻麻木了不听使唤,一时穿不好。古史达夫哭着。
  基尔勃洛克的女人催促着她丈夫赶快上路,寒风如同针尖一样在刺着她。这一点基尔勃洛克也清楚,他觉得好象有人用金钢钻在划着他脸上和手上的皮肤。
  他终于觉得脚底下已踏着坚实的冰层了。但他的双手还抓不住雪车,因此他把双手插入口袋中,以便使手得到些暖气。此时,他从冰层上掘起了几个冰块。冰,结得坚硬结实,一点没有融化,象玻璃一样透明。
  “十分钟之后,我们就可以到对岸了,”他担保着,把雪车猛地一下推动了。
  他象开着玩笑一样,猛推着车子,雪车在冰面上飞也似地朝着湖对岸窗中亮着灯光的基尔勃洛克家的屋子方向驰去。这是祖母上的灯,这灯常常指引着基尔勃洛克。即使在月光全无的漫漫黑夜中,基尔勃洛克也能借着这灯光安全到家。
  从斯丹盆的饭店直接向灯光驰去,一路上都是坚实的冰层。
  “这才是一次尾声的娱乐,”基尔勃洛克沙哑着嗓子向他女人叫道,他女人冻得牙齿直打颤没有作回答。她紧紧地抱着古史达夫,古史达夫冻得轻声地啼哭着。
  船帆匠看来真是不知疲倦的;尽管劳累了这么多时候,但在月光底下的溜冰对他还是正中下怀。他使尽伎俩,卖弄着本事,他双手抛开雪车,让车子发疯似地在冰面上滑动,而自己跟在雪车后飞滑,就如鹰隼紧跟在它的猎物后面一样。他不时寻欢作乐地抛着雪车,以致使他女人吓得惊叫起来。
  湖对岸基尔勃洛克家屋子的轮廓变得越来越清晰了,他们已能辨认出这屋子的一扇扇窗户,已经能看清灯光下祖母的身影,这时天色忽然晦暗了下来。
  基尔勃洛克吃惊地转过身子,他觉察到一块巨大的黑云,那云块黑压压地推向了整个地平线,正不知不觉地在他身后上升起来,没一刻黑云便吞没了那轮满月。
  “要快啊,”他说着,以双倍的速度推着他的雪车飞驰在冰层上。
  基尔勃洛克的小层还披着月光,但那黑云的阴影慢慢爬到了湖面的上空,把那湖面连同那屋子黑沉沉地遮盖起来。
  基尔勃洛克只顾朝着祖母的灯光处滑去,他嘀咕着,他什么都不怕。但那种无形的暴力驱使着他加快速度。
  他使尽了全身的力气,他的每个汗毛孔里都渗出了汗珠,他浑身昌着火,喘息不停
  那个少妇全身蜷缩地坐着,痉挛地把孩子紧紧抱在怀里。她默不作声,一动也不动地蜷缩着,她似乎觉得总有什么东西在阻挡着雪车前进的速度。她内心充满着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她只希望着能尽快回到家中。
  此刻,周围一片漆黑,基尔勃洛克连他的老婆和孩子都看不清了。同时,湖水在冰层下不断发出声响,发出了波浪拍打声、隆隆声。接着发出一种沉闷的咆哮声,冰层表面被压得嘎嘎响地开裂了,形成了好几条裂缝。
  生活的习惯使基尔勃洛克对这种惊心动魄的场面无动于衷;而此刻他忽然感到,他宛若置身于一个巨笼之中了,那笼中关着一群饿得正在狂叫怒吼的猛兽,它们张牙舞爪,磨着锐牙在咬着他们的喉管。
  基尔勃洛克周围的冰层在开裂,一片劈啪声大作。
  
  他从小在湖边长大的,厚度为十二英寸的冰层是不可能开裂的。但此刻,幻觉又开始攫着他的心头,他不再相信自己的正确判断;他有时觉得,好象他脚底下的冰层正在开裂,出现了一个黑洞洞的深渊。他,连同他的女人和孩子,将葬身在这个深渊之中了。
  雷鸣般的巨响从远处滚滚而来,最后变作沉钝的劈啪声直传到他的脚底下。
  他的女人惨叫着。
  基尔勃洛克正要问她是否在发疯时,他觉察到一点什么,把他正待讲的话卡在喉咙中了。那一直指引着他回家的唯一的灯光,变得越来越惨淡不停地颤抖着跳动了几下最后完全消失了。
  “天哪,妈妈在搞什么鬼,”他不禁骂了起来。象闪电一样,他的头脑中掠过一个真正危险的念头。
  他停了下来,擦擦眼睛:这是真象还是错觉?他几乎相信这是错觉,他的视网膜上残留的灯光使他发生了错觉,而这种错觉终于消失了。现在他仿佛淹没在这茫茫的黑夜之中。但目下他还相信自己能精确地知道灯光消失的方向。于是,他象一枚飞矢一样朝着这个方向滑去。
  在湖水的澎湃声中夹杂着她女人的埋怨声,那声音不时从黑暗中向他耳里传来。她责备他,为什么不肯在家中呆着而要出来。
  几分钟过去了,他们终于觉得好象听到狗吠声。基尔勃洛克轻松地吐了一口气。忽然一声绝望的惨叫基尔勃洛克以九牛二虎之力把雪车猛地一下急转弯,车子停住了基尔勃洛克的溜冰鞋底下迸发着火星。
  他女人的右臂痉挛而哆嗦地抱着他。
  他知道,她害怕今天会死在这里。
  “冰静一点,小玛丽,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他用颤抖的声音安慰着她。而他自己也觉得,他那颗滚烫的心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抓着一样。
  那年轻的女人直打哆嗦,她的舌头似乎都僵硬了。“噢,噢!上帝哪我的上帝哪!”她骇怕得讲不出话来。
  “怎么啦,你讲啊,天哪!”
  “那边那边,”她惨叫着。“我听见十分清楚,是水声,是水,是那冰层开口的地方!”
  他心情紧张地听了一会。“我没听见。”
  “我看见了,真的,我清楚地看见,就在我前面不远,真的。”
  基尔勃洛克睁大了眼睛,试图透过这浓雾但一切徒然。他觉得好象有什么东西遮住了他的眼睛。他竭力地向这夜色看去。“我看不见什么。”
  这女人稍稍平静了一点。“那声音是象水声。”
  基尔勃洛克解释道,她刚才可能在做梦,但是他自己却更加感到害怕了。
  古史达夫熟睡着。
  基尔勃洛克要慢慢地继续滑下去;但他女人恐怖万分地反对着。她带着哭音苦苦地哀求着他往回滑;基尔勃洛克还是不愿意停下来,这时她便发疯般地叫着:“冰裂了,冰裂了!”
  于是,基尔勃洛克暴怒起来。他骂着他的女人,如果他连同她并孩子一起淹死的话,就该怪她那种可恨的惨叫。她该闭住嘴,或者他让她一个人在这里站着,而自己滑下去。但这一切还无法制止她女人的这种恐惧,他失去了理智,胡说八道地乱骂了一通。这里还有一个问题,事实上他真搞不清楚,他该往何处滑下去。此刻连他所站的地方,他也觉得有些岌岌可危。他实在无法使自己那种恐惧不安的心情稍稍平静下来,而那种不安却越来越主宰着他的心灵。
  他的头脑胡思乱想着,他的身体哆嗦颤栗着,他的喉头喘息祈祷着,难道他真该死于非命吗?今天还是活生生的人,明天便是黄泉下的鬼他从来没有理解这一点。今天活着,明天死了明天死了,“死”到底意味着什么?他一直还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而今天不,不能!一种使人不寒而栗的恐怖笼罩着他的心头,他转过雪车,双足死命地一蹬不顾一切地挽救自己,而这时啪地一声,湖水四溅,泡沫四溢基尔勃洛克魂飞胆丧,失去了知觉。
  稍待一会,他知道了,他正是滑到了冰层的裂口中去了。他粗壮有力的四肢在这黑洞洞的湖水中挣扎着;他使尽了全身的力气踏着这冰冷的湖水,直到他凫出了水面,感到又能呼吸了。
  他的胸中挤出了一声惨叫,叫声向远处传去接着第二声第三声;他声嘶力竭地惨叫着,肺都好象跟着喊了出来。他象一只野兽般地狂叫着:“救命啊救救我们啊我们要淹死了救命啊!”
  他啯啯啯地大口大口喝着水,沉了下去,接着又浮了上来,惨叫声又断断续续地向远处传去。
  他把右手伸出水面,吼叫着想设法抓到一样能借点力的东西毫无用处;他又沉了下去。当他再次浮上水来,他的眼前有些亮光。离他左手有三臂长的地方是冰层。他使尽力气向冰层靠去,他又一次沉了下去。他的手终于抓到了冰层,但是冰太滑,他的手指头抓不住,滑了下去,他又重新设法想抓住这冰层,终于他的手象利爪一样钩住了冰块身体往上升了起来。双肩露出了水面,他胆怯的眼睛刚好能看到冰层之上,此刻冰层在月光之下闪着银光。那边就是他的房子这后面便是村子,噢,那边有灯光,有人打着灯救命啊!呼救声在夜空中震颤着。
  他紧张地听着动静。
  从半空中传来了一阵声响,野鸭子掠过了满是星星的苍穹,在月光下变成了一个一个的黑点。基尔勃洛克忽然觉得身后的水有些晃动,有一个个的气泡在扑、扑地往上升,他觉得他的血液凝住了,身子哆嗦着。他忍不住地转过头来。一堆乌黑的东西在涌上来,半沉半浮地飘在水中。他清楚地看到一只鞋子,一只手和一顶帽子。这堆东西渐渐地飘近了,他想用手抓住这堆东西,可是一碰,它又沉了下去。
  多可怕的一霎间基尔勃洛克狂笑着。他感到,好象有样东西自下而上地卡着他;初时夹着他的两只脚接着好象捆住了他的双腿接着便直捣他的心脏他脸色发白手从冰上滑了下去他沉了下去扑、扑地冒着大个大个气泡他的头脑昏昏沉沉,如堕烟海接着他便死了。
  人们在村子中听到了他的呼救声。
  工人和渔民们聚集在出事地点。过了一个小时,人们打捞起一具小孩的尸体。人们从孩子的年纪上推算出来,一定还有一个大人也淹死在这里了。
  又进行了一次打捞,然而毫无结果。一个渔民主张用网来打捞,在凌晨三时左右,人们打捞起这对年轻夫妇的尸体。
  这个可怜的船帆匠面目浮肿,歪扭着脖子,躺在冰上,他的眼珠突出,好象在控诉老天的残暴。他的衣服湿淋淋地淌着水,从他的口袋中流出污黑的泥浆。当人们把他抬上担架时,许多硬币从身上叮叮当当地掉到了冰上。
  人们认出了这三具尸体,便把这三具尸体担往基尔勃洛克的家中。
  大家发现基尔勃洛克屋子的大门锁着。屋子没上灯,狗在屋子里吠着。人们一次一次地打着门,里面没有人回答。一个渔民越窗爬进了那黑暗的卧室,他用灯照遍了整个房间,房间里空无一人。他的高统水靴踏在地板上,发出咯咯的声响,他跟着一条褐色的狺狺地惨叫着的小狗穿过房间,来到一扇小门前,他立即推开了小门,不由得大声怪叫起来。
  在这个没有窗户的壁龛形小卧室中间,坐着一个业已僵硬了的老太太。老太太的脚下的地板上放着那只打开着的满是金银和铜钱的绿箱子,老太太佝偻着身体,右手伸过踝骨放在这堆金钱上面。她的脸搁在左手上。渔民灯笼中可怜的灯火发着惨黄色的灯光,照在那个老太太几乎是冰凉了的额头上。
  这是一个乐极生悲、使人感到痛心的故事,大凡人做任何事情都要有一定的限度,不可盲目放纵,否则就会走向反面,酿成难以逆料的悲剧。船帆匠基尔勃洛克身体强健,永远充满生命活力。他和他丰满健壮的妻子极爱跳舞,他们绝不因结婚而放弃对生命的尽情享乐。他们有了孩子,也一并带到舞场,他们为孩子沉睡后带给他们的自由而感到莫大的快乐。船帆匠不能忍受生活的寂寞,他要不断地追求新生活的刺激。然而不幸也悄悄伴随着他们。他们过度地追求欢乐(有时只是纯粹的痛快)而忘却了限度;他们只求快活(有时只是刺激而已)而忘却了谨慎,终于在狂欢节上的歇斯底里的狂欢以后,他们驾着雪车在结了冰的湖面上继续寻求刺激时,突然陷进了薄冰层的裂处颤抖中强作镇静,夜晚中奋力挣扎悲剧发生了。先头那浓裂极度的狂欢与这骤然而至的浓烈的悲哀猛然被拧到一起,震人心弦,摄人魂魄,给读者以强烈的感染力。
  作家豪普特曼是德国十九世纪八十年代自然主义文学运动的领袖人物之一。自然主义主张在创作中以科学实验的态度客观地记录社会生活的现象,如实地描述人们特别是小人物的生活细节。这些创作特点在《狂欢节》中得到了鲜明的体现。作品写的是粗犷的普通人的悲剧,这些普通人追求强烈的生命刺激,不安分地向往开创新生活,他们又可爱,又有自己明显的弱点。作家对他笔下人物外部特征、心理活动、语言、动作、环境作着极细微的客观冷静的描摹,尤其是结尾基尔勃洛克全家沉入冰河时的场景。但是,小说又不同于一般自然主义作家对现实不加选择的琐屑机械的描写,《狂欢节》中的情节安排、细节描写处处可见作家有着独具匠心艺术追求。作家的人生态度、情感色彩全部隐寓在他的描摹中。这是豪普特曼艺术成就高于同期其他作家的一个重要原因,然而就情节细节的典型化特点,小说全篇里人物心理性格内涵的一致性等方面来衡量,《狂欢节》仍脱不了自然主义创作特点的基本模式。
  豪普特曼是剧作家,他把戏剧创作的特点运用于小说创作,《狂欢节》的构思是相当巧妙的。在基尔勃洛克充满生命活力、蓬勃向上的生活圈中,作家安排了一个衰老垂危的老祖母形象。老祖母每天最主要的生活是尽力搜罗抽屉中的芬尼硬币投到她那小绿箱子中。这死寂无力的单调形象不时地隐约夹杂在基尔勃洛克狂热的生活中,仿佛一片不祥的阴云时时拂掠在基尔勃洛克的身上。等到基尔勃洛克夫妇孩子沉入冰河,人们发现守在屋里的老太太也已僵硬了这种巧合暗示了基尔勃洛克不可避免的悲剧命运:人们命运是注定的。狂欢节上,基尔勃洛克化装成缢死鬼与随之而来的不幸也是一种巧合,表达了同样的思想。
  自然主义的写实手法和这种象征手法的并用,增加了小说的神秘色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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