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

　　闲话红楼诗会
　　红学研究
　　看《红楼梦》，最喜看大观园中女儿结社吟诗，锦心绣口，文采风流，春有《桃花行》，夏有海棠诗，秋吟菊花螃蟹，冬唱白雪红梅。大观园自是人间仙境，但若无这些美丽芬芳的诗句衬托，佳山佳水也必然寥落无趣。而结社、赏花、吟唱咏和是清代都门特别盛行的社会风气，大观园中的公子小姐们当然也不例外，随着三姑娘探春的一封漂亮的短简，海棠社应运而生。此后的每一次诗社聚会，作者都以精彩的文笔给予我们一次次美妙的享受，读者不但能够欣赏到美丽的诗句，更感受到那一个个早已在我们心目中留下深刻印象的书中人的无限魅力。
　　书中描写的诗会共有四次，也很巧妙地应和了春夏秋冬四季时光，我们甚至可以在这些诗会中体会到时间的流逝，青春的美丽和回忆，这是一首永不飘逝的青春之歌，就像北岛的诗：
　　落叶飘进山谷，
　　歌声却没有归宿。
　　（一）海棠诗会
　　海棠诗会由“才自精明志自高”的三姑娘发起，探春性格爽朗，精明能干，不让须眉，自然最适合来组织诗会。而既曰“海棠社”，必然已近秋初了，秋海棠又名“八月春”，有“秋色作春光”之意，说明起社之时正是夏暮初秋时分。探春写给宝玉的帖子里有言：“时漏已三转，犹徘徊于桐槛之下，未防风露所欺，致获采薪之患。昨蒙亲劳抚嘱，复又数遣侍儿问切，兼以鲜荔并真卿墨迹见赐，何瘝痌惠爱之深哉！”探春小恙，宝玉派人送荔枝慰问，而荔枝成熟期为67月，亦有晚熟至8月者，由此可见，海棠社的结社时间是在夏末秋初，果然海棠社后未几，便是“持螯赏菊”的菊花诗会了。
　　海棠又名“女儿棠”，贾宝玉曾道：“大约骚人咏士，以花之色红晕若施脂，轻弱似扶病，大近乎闺阁风度，所以以‘女儿’命名。”而红楼女儿雅集诗社，海棠之名却正相宜。探春言道：“孰谓莲社之雄才，独许须眉；直以东山之雅会，让余脂粉。”一种巾帼不让须眉的豪情，跃然纸上。
　　第一次的海棠诗社，让我们见识到了探春的组织能力，李纨的品评和管理才干，黛玉、宝钗的诗歌写作才华，以及湘云爽朗可爱的形象。而百年来最为读者津津称道的，却是红楼中最为成功的“诗中有人”，宝钗的“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黛玉的“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探春的“芳心一点娇无力”，湘云的“自是霜娥偏爱冷”，都无不隐隐喻示了她们各自的命运。海棠诗会，随着李纨的一锤定音，宝钗以“含蓄浑厚”得冠，黛玉以“风流别致”居次，而湘云后来居上，以一连两首海棠诗让众人赞叹曰：“这个真不枉作了海棠社了！”
　　后文的“寿怡红群芳开夜宴”之时，作者还曾以海棠来比喻湘云，“憨湘云醉眠芍药裀”历来是红楼千古绝画，海棠的美丽芬芳，正是湘云的娇憨可爱的写照。我每每看到湘云说“容我入社，扫地焚香我也情愿”，都不禁爱而生怜，湘云的俏丽可爱，红楼中只此一句便写尽矣。
　　海棠诗社，作者似要突出湘云，虽然湘云的诗给我们的印象平平，但是湘云美丽可爱的形象却深深印在我们心上。而大观园中的众姐妹甚至宝玉，都通过这次诗会与我们亲密接触了一次，每个人的言语笑貌，都饱满独立、如在眼前，令人叹为观止。海棠诗社，似一支甜美的小夜曲，开启了大观园诗歌盛会的美好前奏。
　　（二）菊花诗会
　　赏菊花，吃螃蟹，这已然便是秋日风光了，而菊花诗社与桂花家宴同时并举，一笔两写，中间穿插刘姥姥二进荣国府的故事，更是令人觉得新鲜有趣。
　　印象最深刻的还是诗会之前，湘云夜宿蘅芜苑，宝钗为之筹划螃蟹宴的情景。海棠诗会后，湘云一时豪爽冲动，邀大家再起一次诗社，李纨等众姐妹都欣然答应：“这更妙了。”等众人散去后，宝钗和湘云灯下商议，才发现这个豪门千金竟毫无一点“经济头脑”，湘云的经济能力不逮，要作个诗社东道竟也捉襟见肘，宝钗不动声色，三言两语之间，便帮湘云解决了这个绝大的难题。实际上螃蟹宴全是宝钗的东道，这对于皇商家世的宝钗其实不过举手之劳，但这份心意却是难得的。湘云的难题一定不止宝钗一人洞悉，但诺大贾府，竟无一人出面襄助，施以援手，只有宝钗为她出谋划策，鼎力相助，所以不但湘云感激宝钗不尽，就连贾母等人都夸赞：“我说这个孩子细致，凡事想的妥当。”宝钗的会为人处世，面面俱到，由此可见一斑。
　　妙趣横生的螃蟹宴结束后，宝玉和姐妹们便开始了菊花诗会。这一次的诗会，黛玉大展诗才，一连三首菊花诗冠绝全场，以“诗也新，立意更新”、“巧得却好，不露堆砌生硬”夺魁。其中“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毫端蕴秀临霜写，口齿噙香对月吟”、“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脍炙人口，成为红楼千古名句。
　　若以咏物喻人的观点来论，用菊花来比喻黛玉，真是最合适不过的了。菊花的“孤标傲世”、高洁美丽，正是黛玉身世和气质的最佳写照。“孤标傲世偕谁隐”，林妹妹手叩东篱，喃喃询问，追寻着这世上唯一的知己，那正是那她为之还泪而来，有着木石前盟的宝玉。而我们从黛玉的诗中，不难听到作者本人的心声，“孤标傲世”一句，已然也是作者一生写照，“傲骨如君世已奇，嶙峋更见此支离。醉余奋扫如椽笔。写出胸中块磊时”，“残杯冷炙有德色，不如著书黄叶村”，所以我们今天才能够看到这样一部“传神文笔足千秋，不是情人不泪流”的《石头记》。
　　菊花诗会还有一个小小的余波，那就是宝钗的《螃蟹咏》。黛玉的菊花诗被评为诗会之冠，而宝钗的螃蟹咏也同时被誉为“绝唱”，这里面的奥妙我却始终不能参透。宝钗的诗中“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一句，辛辣讽刺，连众人都说“讽刺世人太毒了些”。一向平和娴静、“珍重芳姿”的宝钗竟也有此刻薄之句，令人深思。而从中也不难看出宝钗的胸中丘壑，果真不愧洞明世事，练达人情。
　　（三）赏雪联句
　　“琉璃世界白雪红梅”一回，向来是我最爱的红楼篇章。这一回中，大观园人才济济，增加了宝琴、岫烟、李纹、李绮等人，甚至凤姐儿也来凑兴，可称得上是一场热闹有趣的群体大戏。这一回可算得上是一个高潮，作者用一曲欢快美丽的圆舞曲，为我们展示了一幅幅生动活泼的青春画卷。
　　这一回横空出世的人物是宝琴，素来有红楼第十三钗之称的宝琴，是作者少有的用浓墨重彩手法描写的一个人物形象。宝琴一来贾府，就夺尽了千般恩宠，万般怜爱，和老祖宗同吃同住，还被王夫人认作干女儿，连贾母也有意为宝玉求配，这自然与宝琴本身的美丽以及高贵气质有关。宝琴生于皇商家庭，不仅天生丽质，而且从小随父亲走遍名山大川，这是贾府的女孩子所不能相比的。而这样丰富的阅历见识，使宝琴具有一种很多女孩子所没有的清新潇洒、高贵大方的气质，无怪乎连见多识广的贾母一见，也要惊为天人。
　　而宝琴不仅容貌美丽，更是聪明过人，所以一来即和众姐妹打成一片，更以自己出色的才华赢得了一片赞扬之声。在凤姐“一夜北风紧”起句的联诗活动中，宝琴发挥出色，大战湘云，以至于整个联诗会几乎成了她二人对句专场了。而随后宝玉访妙玉乞红梅，宝琴又作梅花诗，真正显露了她卓尔不凡的才华，也更是她自己的一幅美丽的自画像：
　　疏是枝条艳是花，春妆儿女竞奢华。
　　闲庭曲槛无余雪，流水空山有落霞。
　　幽梦冷随红袖笛，游仙香泛绛河槎。
　　前身定是瑶台种，无复相疑色相差。
　　我们只依稀看见一个巧笑倩兮的倩影，披凫靥裘，倚红梅花，凝固成红楼千古绝画。美丽的宝琴，犹如一抹绚丽的晚霞，映照着白雪皑皑的流水空山，令人低徊不已。流水般的琴声到这里淙淙而止，如一段完美的乐章，在这里划上了一个意犹未尽的符号。
　　而这一回的踏雪吟诗，给我们留下深刻印象的还有湘云，扬眉挺胸，锦心绣口，是真名士自风流；还有黛玉，妙语连珠，才华横溢，却又前所未有地善解人意；还有妙玉，隐在怒放的红梅后面，几多期盼，几多向往，却又几多心酸的无奈；还有宝玉，心满意足地厮混在姐妹们中间，只愿花常开，好景常在，这一场梦永远不要醒来还有宝钗、李纨、凤姐、贾母等等，每一个人都是那么可爱，令我沉浸在这样一个绮丽温柔的红尘梦境里，久久不愿醒来。
　　（四）桃花柳絮诗会
　　这是最后的一次诗会了，如一段交响乐，经过了前奏、过渡、高潮、转折，到这里已经是尾声了。诗社的缘起便是林黛玉的《桃花行》，哀歌渐起，异兆隐隐：
　　胭脂鲜艳何相类，花之颜色人之泪；
　　若将人泪比桃花，泪自长流花自媚。
　　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飞人倦易黄昏。
　　一声杜宇春归尽，寂寞帘栊空月痕。
　　海棠社因而改作桃花社，而其实已经是“风起于青萍之末”了。在此之前，宝玉已经历了“三姐耻情”、“湘莲出家”、“二姐金逝”种种事件，大观园内又风波迭起，而这之后不久便发生了绣春囊事件，逐司棋，遣入画，悲晴雯，大观园里死丧破败相继，一片风声鹤唳。黛玉勉强振作起来的桃花社，也正如暮春漫天飞舞的柳絮一般，几阵狂风吹来，便漂泊无踪了。
　　所以不仅黛玉的诗里有凄凉之音，“飘泊亦如人命薄，空缱绻，说风流”，预示着黛玉的生命也将如柳絮一般随风而去；湘云的“空使鹃啼燕妒”也无不昭示出她暗淡的命运；连青春美丽的宝琴也忍不住作悲壮之音“江南江北一般同，偏是离人恨重”，感受了这一份生命的无常和命运的无奈；宝玉干脆交了白卷，探春也只有半首未成之作这一切，无不令人心头如阴云积压，懑郁窒息，但就在这样一片愁云惨雾中，宝钗的诗作却如一线阳光，穿透层层乌云，脱颖而出：
　　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蜂团蝶阵乱纷纷。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
　　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
　　大观园诸芳散尽之时，惟有宝钗青云直上，笑傲群芳。然而悲剧的命运始终是不可扭转的，金玉良缘的美好愿望终究不过是一场繁华春梦。多年后，当宝钗伴着更香残漏，“碧海青天夜夜心”之时，心头会不会想起在那样一个春日的午后，一个对未来充满信心的美丽的少女，曾经那样自信地发出必胜的宣言：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为了这一句，我由衷地为宝钗鼓掌，我希望她是无悔的，一如当初山岗上那一轮静静满月般无悔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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