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呀,这些家僮大是欺人也呵。 【北新水令】风尘寥落自兴嗟,叹齐人伤哉贫也。骨缘金气老,恨向楚天赊。对景凄绝,倍教人壮心烈。 【步步娇】(旦上)看秋容一片荒郊写,尽处霜红叶。愁来不可遮,满眼苍山,妆点出儿郎劣。羞他廉耻没些些,对野花黄蝶增悲咽。你看他立于祭者之旁,多是乞其馀矣。俺且远远的睃着他。(生)老大人,我肚儿饥得紧了,快赐与酒肉者。 【北折桂令】您可也是三齐两位英杰,须念俺不速而来,兴致豪侠。虽然你受用华奢,有的是流苏锦帐,油壁香车,须索把孤寒提挈,方显得富贵超轶。不是俺饶舌,不是俺言邪,只足下可早些儿成业,与不佞也不甚差迭。(田)这花子却是个风的。不要多说,俺赏你酒肉去。(仆与介)两三块鹅肉赏了你去。(生接食介)酒也赐两钟么?(田)再把酒与他些。(仆与生饮介)(旦)亏他一口儿吃得下也。 【江儿水】龌龊龊亏他咽,腌臜臜怎下舌。这般口嘴真不洁,这般态度真无藉,也教人儿替你为妻妾。想着俺伊前风月,好是羞惭,只为个乞人周折。 (生接饮食介) 【北雁儿落带得胜令】领了那老大人鹅半截,又待领这老先生鸡一碟。不是俺做男儿图口舌,可道你做尊官有交接。想着俺好宾朋素侠邪,指望你贤主人休抛撇。为甚么把诸兄酒肉赊,可道俺享子孙的春秋节。权把俺做了您祖与爹,权把伊做了俺枝和叶。瓜瓞,您为俺享祀儿能丰洁。非别,这是咱血食儿不应绝。(众仆推介)花子醉了,胡说乱道怎的。(旦顿足介)你看他凭人推拽,好是没气魄也。 【侥侥犯】看他个扯去推来身半斜,要人怜无多说。陪着脸妆聋作呆,那心情太劣。只贪这口酸脓血,凭他扯得皮肤裂。好教我恨着他还为担疼热。(生)那盘中还有许多剩下,一发把了俺罢。(田、王)真真可厌,推他开去。(仆推介)(生怒介) 【北收江南】呀,眼前尚未辨龙蛇,休把我便摧折。一会价人儿做两截,前番恭敬总虚竭。恁悠悠可嗟,恁悠悠可嗟,您可也为德不卒未豪奢。(仆推生倒介)(旦)苦!直推倒也。这贱骨头呵。 【园林好】在家中将他爱也,又何曾轻汤半些。似这样的一交横跌,敢捏得手儿瘸,敢撞得脚儿折。(生持棒舞介)(仆)还不去?(生)这青山绿水都是你家的么? 【北沽美酒带太平令】这的是古今来相共者,这的是古今来相共者,须不是您两家的私产业。觑了这古冢累累白日斜,那些个久骄奢,可是没方法把春赊。看萧萧白杨丹叶,狡狐兔穿透了荒穴,莽牛羊踹蹋了残碣。你呵,夸甚的豪杰大侠,到斯时存耶否耶。呀,笑杀了齐景公牛山呜咽。(舞棒下)(田、王)这分明是个风子,倒被他搅这一场。家僮每快些收拾回去。(众应介)(王、田上车行介) 【清江引】暮光又早生新月,野旷西风冽。狂夫直恁邪,心丧应难说。俺且归卧红妆谈笑也。(共下)(旦)人之无良,我以为夫。他已是烂醉去了,这两个官儿也去了。俺索从旧路早赴家中,说与妹妹知道。 【尾声】他在家可是心儿热,指望他做嘉宾欢悦,又谁知底样儿郎难诉说。 《东郭记》系以《孟子离娄章句下》的齐人乞食故事及其他篇章为基础加以增饰发挥而成。齐人家贫,与淳于髡和王欢交好。后王欢贿赂盖大夫田戴,淳于髡因滑稽为齐王所赏,相继出仕为官。齐人娶得齐之姐妹二人为妻妾,仍在外乞食,每日醉饱而归,谎称自己与权豪结交。其妻起疑,暗地跟踪,发现齐人往坟地乞食,并遭到田戴与王欢的侮辱。齐人归家,见妻妾察知真相,对泣中庭,却不以为耻,反说自己乞食是有玩世之意。齐人投奔淳于髡,被荐为大夫,乃重修王欢不念旧交之怨,对王狠加羞辱。王欢欲害齐人,遂荐其领兵伐燕。不料齐人竟收功而返,擢升亚卿。王欢转而向齐人献媚,两人前嫌尽弃。最后齐人被封为上大夫,赐号东郭君,与王欢结为姻亲,随即退归林下,去与田戴之弟、以清高著称的陈仲子为伍。这里所选的套曲详尽描摹齐人墦间乞食的狼狈之态,传神地勾画了齐人与王欢、田戴等的无耻嘴脸,笔致夸张,深具讽刺意味。全曲自然流畅,生动幽默,于浅白中见文采、对比间写人物,达到了很高的艺术水准。 首曲【北新水令】记叙齐人乞食未遂而引出的自嗟之辞。齐人向上坟祭扫的田戴与王欢“求些祭馀”,遭其仆人呵斥后,羞恼气苦,不禁自伤自怜。“骨缘金气老,恨向楚天赊”中的“金气”是指秋天的肃杀之气,“赊”有长远的意思。这两句是说秋气相侵,触动愁绪,使人恨意绵绵。下面的“对景凄绝,倍教人壮心烈”从语气看颇有英雄末路的悲凉之意,但一与齐人的庸鄙行为联系起来,便令人感觉滑稽可笑了。很显然,齐人之所以“凄绝”,其实是由于他乞食未遂,而他所谓的“壮心烈”,即使不是当场掩饰之辞,也不过是努力钻营的粉饰性说法。 次曲【步步娇】以齐人妻的眼光从旁点出齐人的寡廉鲜耻,与上文齐人装模作样的慨叹构成显明对比。句中“秋容”即秋色;“写”同“泻”,为倾泄之意;“妆点”当释作衬托;“儿郎”意即我丈夫,其中“儿”为女子的自称;一说“儿郎”意为男子,系指齐人而言,亦可通。红叶经霜,苍山满眼,同样的荒郊秋色在齐人妻看来也是一片忧愁,却不是齐人“风尘寥落自兴嗟”之类装腔作势的悲苦,而是因夫婿卑鄙下流引起的憾恨。这两曲分别以“金气”、“楚天”和“红叶”、“苍山”、“野花黄蝶”等秋季特有的景物来烘托人物心绪,既点明时令,又渲染了剧作背景,使全出情节笼罩在一片诗意氛围中。 下一曲【北折桂令】通过齐人癫狂的乞食言辞,当场揭穿了他“壮心烈”的矫情谎言,显现出其恬不知耻的真面目。曲辞中“三齐”为齐国的代称;“流苏”是一种用彩色羽毛或丝线等织成的穗状垂饰物;“油壁香车”系古代达官贵人乘坐的车子,以香油为涂饰,故名;“孤寒”是指出身低微的贫寒士人;“提挈”有提携、提拔之意;“不佞”是齐人对自我的称谓;“差迭”即差别。齐人为乞取祭馀之食,腆颜求告,先是奉承田戴、王欢为“三齐两位英杰”,称羡他们起居豪华,而后直接提出请求,要二人照应自己,说富贵人只有提携贫寒者才能见出其超迈流俗之处,又说不是自己夸口,田、王二人获取功名虽早,但自己亦终将飞黄腾达,所猎富贵不会比他二人差多少。这一曲中齐人时而奴颜媚态,时而狂傲自大,费尽心机无非是为了乞得一点残羹冷炙,冠冕堂皇的言辞下掩盖的是鄙陋到令人发笑的目的,这种外部言行与内在动机之间的强烈反差很好地传达出剧作的讽刺意味。 【江儿水】一曲转而叙写齐人妻对丈夫乞食行为的鄙夷心理。曲中“龌龊龊”、“腌臜臜”均为肮脏之意,“无藉”意谓厚颜无耻,“风月”指夫妻间的风流情事,“周折”即周旋。在齐人妻眼中,丈夫不顾脸面跑到坟地乞讨而得的酒食是“龌龊龊”、“腌臜臜”的不洁之物,吃了连口舌都会遭受污染。想起自己以往竟与这样一个乞食的无赖亲亲热热做夫妻,心下只觉羞愧难当。 随后的【北雁儿落带得胜令】继续以漫画化的手法勾勒齐人的泼皮形象。曲辞中“交接”为交往、应接之意;“侠邪”同“狭邪”,意指妓院,“素侠邪”即流连风月之意;“春秋节”为春秋两季的祭祀日;“瓜瓞”语出《诗经大雅绵》中的“绵绵瓜瓞”之句,喻指子孙繁衍兴旺;“血食儿”是祭祀祖先的牺牲。齐人一边大嚼着田戴、王欢吃剩的鸡鹅,一边花言巧语粉饰自己的无耻行径,说这样乞食并不是为了贪图口腹之欲,只是想以此显出田、王交朋结友、礼贤下士的作风。他又夸口说自己风流豪放,素喜交游,希望田、王二人“休抛撇”而多加提拔。说到兴奋处,齐人得意忘形,一时忘却了自己的身份,大言不惭地宣称,他既食用了田、王祭祖的酒食,实际上也就暂时成了二人的“祖与爹”,田、王如子孙般供奉他,原是他的血食不应断绝。这一曲将齐人的流氓特性刻画得入木三分,言外寄寓着深切的批判之意。 齐人的疯言引来田、王手下家奴的斥骂和推拽,齐人妻看在眼里,痛在心间,【侥侥犯】描写的就是她此刻的纷乱心绪。曲中“酸脓血”是对酒的贬称,“担疼热”有疼爱之意。齐人妻一方面恨丈夫庸鄙顽劣,一方面又关心着他的安危,见齐人被几个豪奴“扯得皮肤裂”而仍“陪着脸妆聋作呆”,不觉又是气苦,又是心疼。这一曲与上面的【步步娇】、【江儿水】相呼应,以侧面描写表现齐人的下流猥琐,通过剧中人之口传达出作者的贬斥之情。 接下来的【北收江南】和【园林好】两曲进一步叙写齐人的悻悻之态和齐人妻的反应。齐人大言不惭地对田、王二人叫嚣说,世事变幻不定,自己将来究竟是龙是蛇,目下还未见分晓。他们方才还肯施舍酒食,只过了一阵就变得跟刚才截然相反,不将好事做到底,即所谓“为德不卒”,不再大方了,这样以前的恭敬原是白费力。齐人的话触怒了田、王二人,因而被他们的家奴推倒在地。齐人逞奸混世、大话欺人的丑恶情态在此得到了进一步的暴露。墦间发生的这一切使得齐人妻心下更加气愤,她想到平日在家自己姐妹对丈夫怜爱无限,连轻轻碰他一下都舍不得,谁知丈夫丝毫不懂自重,跑到这里自取其辱,让人推推搡搡,一跤跌倒在地,全身苦痛,也不知是否伤了手脚。 齐人遭受羞辱,不但不退却,反而更显疯癫,他一边舞动手中棍棒,一边继续胡言乱语。【北沽美酒带太平令】所记即是齐人此时似痴似呆的疯话。句中“累累”为重叠连绵之意;“赊”即赊买,“把春赊”意谓买回光阴;“萧萧”意同萧条;“齐景公牛山呜咽”事见《晏子春秋内篇谏上》,齐景公游牛山,念及人生无常,到头来难免一死,因而流泪叹息说:“若何滂滂去此而死乎?”齐人见田、王家仆要赶走自己,便以更加无赖的口吻回言道,这青山绿水是古往今来众人共同享有的,又不是你们两家的私人产业,凭什么不让我立足。你们看这里荒坟累累,有不少坟堆被野狐兔刨穿,墓碑让牛羊踢坏,四周白杨丹枫环绕,映着夕阳馀晖望去,一派衰颓景象。你们眼前虽然骄奢淫逸,盛气凌人,可终究无力留住光阴,最后不免也要进坟墓的,那时就是哭也晚了。任你生前如何英雄了得,死后一切都化为乌有,又有什么好神气的。齐人的话看似高深通透,实则带有很强的恶作剧意味,他是因乞食受窘而生出愤恨之心,有意用杀风景的话来搅扰田戴和王欢饮宴游赏的兴致。如下一曲【清江引】所描述,田、王二人果然大为扫兴,又见天色不早,旷野风寒,于是口中骂着齐人“狂夫”、“心丧”,登车归去与“红妆谈笑”。 最后的【尾声】中,齐人妻明白了齐人说自己在外“做嘉宾欢悦”原是骗人的谎言,心中懊悔嫁了这样一个不成器的丈夫,只觉一腔怨苦无处诉说。齐人妻的厌恨更深一层地从侧面衬托出齐人形象的不堪。 明祁彪佳的《远山堂曲品》列《东郭记》为“逸品”,说此剧“掀翻一部《孟子》,转转入趣。能以快语叶险韵,于庸腐出神奇,词尽而意尚悠然。迩来作者如林,此君直凭虚而上矣”。近人郑振铎则说得更为简捷明快,认为“此剧嬉笑怒骂皆成文章,一隽永之人性讽刺剧也”。“于庸腐出神奇”、“嬉笑怒骂皆成文章”两语是对《东郭记》的准确评价,取来概括上选套曲的风格特征,也可算恰如其分。这一套曲采用了南北合套形式,叙写齐人言语心态的【北新水令】、【北折桂令】等曲延续了北曲粗犷浑厚的风格特点,藉以展示其放旷无赖的流氓性格;而发摅齐人妻意绪的【步步娇】、【江儿水】等曲则充分发挥了南曲绵邈细腻的曲式特性,描写工致缜密,将女性深细曲折的心思表现得真切可感。全曲以齐人妻的冷眼观察和中肯评论从旁映衬齐人丧尽廉耻的乞食行为,南北曲穿插的表现方式既活跃了场面,又不露声色地点明了作品的批判意旨,诚可谓信手拈来,一举两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