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魔娘,你可晓得么?近有乌有生者,乃是绝世才子。彼与密友毛生辈共游醉乡,因至睡乡。老娘索与愚兄弟磨他一番去。(魔)我亦闻有此人,原来却到睡乡,正好用俺磨折。穷弟每就此联袂同去便了。 【北耍孩儿】想文人自古痴无比,婚和宦两番萦系。姻缘要得俊明妃,论功名须是联魁。俺烟花队里堪磨折,你青紫场中好作为。乘伊睡,弄得他销魂落魄,丧气低眉。 【一煞】(智)恶为圆只喜方,耻为奸不忍欺,生平自笑无机智。由他世态千伶俐,只有昂藏一肚皮。真迂滞,智穷是我,不合时宜。 【二煞】(学)博鸿名抉杳微,挹群言执妙机,九丘八索皆通识。张华博物成何用,刘峻书淫祗自痴。毫无济,学穷是我,不疗人饥。 【三煞】(文)不窥董子园,时燃刘向藜,奇奇怪怪文无敌。雕龙倚马空名誉,弄月嘲风有是非。招人忌,文穷是我,锦绣何裨。 【四煞】(命)我生偏不辰,鸿钧赋不齐,堪怜影与形相异。屈原空复怀修美,贾谊徒劳叹数奇。长吁气,命穷是我,富贵何期。 【五煞】(交)结朋侪吐肺肝,恶交游没信实,翻云覆雨全无义。将风将雨真知己,将乐将安不我知。空盟誓,交穷是我,四海无依。 【六煞】(合)笑书生笔阵稀,笑英豪心事奇,无端却遇吾兄弟。蝇营狗苟驱难去,吐舌张眉不忍离。成就他名千世,道的个语言无味,面目堪嗤。 【煞尾】乌有相如赋,穷文韩愈题,情魔添入真游戏,想着这名利场中有的是千般鬼。 《醉乡记》是一部虚构的荒诞剧,它演绎了绝世才子乌有生一段离奇古怪的经历。乌有生偕挚友毛颖、陈玄、罗文和楮先生往游醉乡,途经酒海,应龙王之请赋诗,却为妒才的鳖相国所谮。众人来到醉乡,与李白、刘伶、毕卓痛饮,又随庄生蝴蝶进入睡乡,见到轩辕和陈希夷。乌有生在睡乡求偶连番失败,先后让胸无点墨的白一丁和俗不可耐的铜士臭占得上风。文场开考,包拯监临,韩愈、欧阳修主试,乌有生同四友一齐下场,结果因情魔和五穷鬼的作弄而落第,白、铜两人反而高中榜首。五人与孟郊、贾岛、苏轼同声嗟叹,恰逢守钱虏带兵杀来,众人合力将之击退。乌有生返家后,与邻女焉娘相见,彼此有意。经过一番周折,嫦娥和织女差吴刚逐去情魔,魁星和朱衣战败五穷鬼,乌有生因而挈四友大魁天下,衣锦还乡,与焉娘结成百年之好。这里的套曲以谐趣笔墨勾画情魔和五穷鬼的种种特性,言语之间充满了嘲戏反讽的意味。 首曲【北耍孩儿】中,情魔以谐谑的语气讽刺了文士姻缘遂心、功名得意的理想,为下面种种表现读书人不幸命运的反语作了有力的铺垫。曲中“明妃”是王昭君的别称;“联魁”指在乡试、会试、殿试等几次科考中接连夺得榜首;“青紫”原为古代公卿显贵绶带之色,这里借用来指高官厚爵,“青紫场”即是官场。情魔讥笑说,自古以来文人就喜欢痴心妄想,总希望能在姻缘和事业上出人头地。谈到婚嫁,便心心念念想着要娶个王昭君那样的美女;论及功名,又野心勃勃要连夺魁首。情魔对五穷鬼说,现有乌有生在此,我们同去戏弄他一番。大家正好趁其熟睡之机,潜入梦中,我在情场内搅扰,叫他婚姻不遂,失魂落魄;你们到名利场中捣乱,让他宦业难成,垂头丧气。 【一煞】以唐代韩愈《送穷文》中的“其名曰智穷,矫矫亢亢,恶圆喜方,羞为奸欺,不忍害伤”等句为纲,敷衍出一篇智穷鬼的自白,其中“昂藏”为气度轩昂之意,“迂滞”意谓迂阔不会变通。智穷鬼说自己性喜方正,为人诚实不欺,平生最厌恶圆滑狡诈,胸中一片光明磊落,遇事正道直行,在他人看来,与专务投机取巧的世风格格不入,自己也觉得颇为不合时宜。 【二煞】化用《送穷文》中“其次名曰学穷,傲数与名,摘抉杳微,高挹群言,执神之机”之句以铺写学穷鬼的特性。句中“抉杳微”意谓揭示幽远微妙的道理;“挹群言”意谓贬抑众人的言论;“执妙机”意谓掌握神妙的机关;“九丘八索”为古书名,语出《左传昭公十二年》的“是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张华博物”系用西晋张华事,张华以博洽著称,著有《博物志》;“刘峻书淫”典出《梁书文学传下》,南朝梁代刘峻好学不倦,“清河崔慰祖谓之书淫”,意思是说刘峻嗜书成癖。这里借先贤张华、刘峻的事迹来形容读书人的渊博与勤奋,从而引出“成何用”、“祗自痴”的自嘲之语,寄寓读书人虽有高才博学,但在争名夺利之世毫不济事,甚至连衣食都难以周全的深切慨叹。 【三煞】由文穷鬼自报家门,曲辞仍系《送穷文》的演绎铺排。其中“窥园”为观赏园景之意,“不窥董子园”典出《汉书董仲舒传》,董仲舒“下帷讲诵”,专心学术至于“三年不窥园”;“时燃刘向藜”事见晋王嘉《拾遗记》,汉刘向校书天禄阁,夜有老人燃藜杖为之照明,并授向《洪范五行》之文,后遂以燃藜代指勤学;“雕龙”语出《史记孟子荀卿列传》,用以比喻善于修饰文辞;“倚马”形容人才思敏捷。这几句系由《送穷文》中的“又其次曰文穷,不专一能,怪怪奇奇”等语敷衍而成,大意是说刻苦攻读,写就锦绣文章,却招来别人的嫉妒,陡然生出是非。 【四煞】通过命穷鬼的伤叹,将《送穷文》中的“又其次曰命穷,影与形殊,面丑心妍,利居众后,责在人先”等句加以生发,对不公的世道进行了无情的针砭。曲辞中“不辰”为不逢时之意,“鸿钧”是天的代称。命穷鬼自道生不逢时,天生命运不济,像屈原和贾谊那样,虽然行为高洁,却身世坎坷,长守贫困而与富贵无缘。 【五煞】在《送穷文》中“又其次曰交穷,磨肌戛骨,吐出心肝,企足以待,置我仇冤”等描写的基础上,刻画出交穷鬼“四海无依”的孤独形象。在黑白颠倒的世界里,以诚待人交不到真正的朋友,而翻云覆雨的不义之徒却能够得意于一时。“将风将雨真知己,将乐将安不我知”两句描绘势利小人艰危时要人与之共患难,一旦安乐便将旧日朋友抛至脑后的冷酷心肠,深刻嘲讽了奸邪横行、君子失志的社会现实。 最后的【六煞】和【煞尾】两曲借情魔与五穷鬼之口宣讲“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的深刻道理,暗点出剧作的寓言化创作特点。无论是笔力千钧的书生,还是气压群雄的英豪,一遇上情魔和五穷鬼,便只有徒呼奈何。这些正人端士一生迭遭磨难,但其人格与才华却在种种不幸中得到显扬,终于成就万世英名。汉代司马相如作赋时平空臆造了乌有先生之名,唐代韩愈写成《送穷文》以感叹读书生涯的孤寂与清寒,传奇《醉乡记》继承前人衣钵而作了新的发挥,在剧中添入情魔一角,与韩愈笔下的五穷鬼一道阻碍乌有生的锦绣前程和美满姻缘,演了一出充满游戏意味的闹剧,通过剧中寓意深长的荒诞故事将名利场中的种种鬼魅形相尽皆展示在人们面前。 明祁彪佳极赏《醉乡记》,在其《远山堂曲品》中将之列入“逸品”,谓:“孙君聊出戏笔,以广《齐谐》。设为乌有生、无是公一辈人,啼笑纸上,字字解颐。词极爽,而守韵亦严。”所谓“戏笔”,所谓“解颐”,正道出此剧嬉笑怒骂尽成文章的特点。这里所选的套曲巧妙融汇前人文句以讽喻现实,挥洒之间自成一格,读来尖新活泼,自然流畅,洋溢出深厚的幽默感。清代戏剧理论家李渔提倡曲辞要富于“机趣”,认为“即谈忠孝节义与说悲苦哀怨之情,亦当抑圣为狂,寓哭于笑”。《醉乡记》的曲作恰好是这种提法的一个生动例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