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新水令】(外上)一程程趱梦到南柯,刚觉头儿听长年吆喝。看一圆江月小,万点蜀山多。两袖宽罗,两袖宽罗,有甚风声他来闲掏摸。 (众作扭生上介) 【步步娇】(生)我气咽声丝难存坐,没地缝儿堪藏躲。醉里眼摩诃,不是东床,坦腹便便卧。今日家搒掠奈他何,赤精条硬把鹴裘剥。(生)可怜可怜,我不是贼。(外作冷笑介)你不是贼,打花了脸,蓬着头在舱里钻出来,做甚么勾当。 【北折桂令】(外)看蜡楂黄皮面争多,更粉脸花腮足跣头科。看将来有甚为作,那是漆身豫让,环柱荆轲。饶你有舌上隋何,跳不出俺律上萧何。疾速的供出名姓贼窝,我便一角儿花押文书,行所在衙门发落。 【江儿水】(生)我夜月悬梁惯,邻灯凿壁多,自不曾钻穴逾墙过。小生是成都府学秀才。(外)成都是我旧治地方,那些观场秀才们,我每科例有卷资。那府里都造送年貌文册,当堂亲领。我离任不久,这些人名都记得,你叫什么名字可就说来。(生)于生名俊才不薄,蜀人楚地来游学。醉里乾坤偏大,因此上闯入天台,早早开笼放雀。 【北雁儿落带得胜令】(外)则待要发官司轻罚科,倒是你信口儿胡柴嗑。逗得我心意恶,打得恁皮肤破。牢记得川西名士多,那讨这魔合罗,谁稀罕村破落。张柳星撮合难,那无情棍真水火,还苛。敢则是獭皮军真细作,獭皮军真细作。 (生慌哭诉介)念我年少书生,不戒杯酒,偶而乘醉误入官舫。那幅笺诗,无非是客路良辰偶遇新知,逢场消遣。总是风流罪过,何曾犯法,扭作贼情。况这元宵时日呵。 【侥侥令】(生)金吾不禁夜,大酺有欢歌。记得天宝年间,李供奉醉草清平调,就是官里反教那杨妃、高力士呵,把砚台高捧靴儿脱。怎似你平白地将南山乌北山罗,南山乌北山罗。 【北收江南】(外)呀,你这盗皇宣御墨罪无过,有甚么别插和,却不是灯烟闪闪自投蛾。那消那三花杖鼓一敲锣,美沉沉碧波,美沉沉碧波,一灵儿好央河伯赘湘娥。 【园林好】(生)恸爹妈那知我坎坷,我那哥哥呵,手和足从今折割。可怜我墓坟无着,同鸥鹭浴盘涡,我当为厉鬼报冤讹。 《春灯谜》以书生宇文彦和官宦小姐韦影娘的爱情故事为主线,铺叙了一个误会层叠、奇巧丛生的传奇故事。巫山秀才宇文彦随父宇文行简走水路赴任,中途上岸观赏元宵灯会,在猜射灯谜过程中与改扮为男子的韦枢密小姐影娘相识。两人归宿时因一些偶然的巧合而各自错上了对方的泊船,由是引出一连串阴错阳差的误会,导致宇文彦饱经患难,辛苦备尝。后宇文彦在友人帮助下脱离困境,一举得中状元,又与影娘结成姻眷。父母、子女、兄弟相认,澄清从前种种误会,得到圆满结局。这里所选的几支曲叙写的是宇文彦错上韦枢密官船,为对方误认作不轨之徒而严加惩戒的喜剧性场景。 【北新水令】曲叙写枢密韦初平被手下仆从一片拿贼呼声惊起的情形。其中“一程程趱梦到南柯”用唐李公佐《南柯太守传》故事,以“南柯”代指梦境,“趱梦”是一种比喻说法,意谓慢慢睡去,渐入梦乡,像赶路般一程程接近目的地;“长年”为长随的又称;“一圆江月小,万点蜀山多”化用宋苏轼《后赤壁赋》中“山高月小”之句描绘泊船处的夜景;“两袖宽罗”寓有枢密为官两袖清风的意味;“掏摸”意指偷盗而言。韦枢密方才睡着,便听得跟从在船的长随叫喊,说是拿了个钻舱贼,等候发落。枢密急急起身,步出卧舱,但见一月在水,万山绕船,四外夜深人静,心中暗想,我为官清正,并无余财,不知这贼人听到什么风声,竟来我船上行窃。“看一圆江月小,万点蜀山多”两句点明了剧中时间的迟晚和地点的偏僻,为下文韦枢密私自处置宇文彦提供了可能。 宇文彦被误认为贼,脱身无计,心中叫苦不迭,【步步娇】一曲即反映了他此时焦急惶乱的心境。句中“存坐”即存身之意;“摩诃”意为模糊;“坦腹便便卧”的“便便”是腹部肥大的形容语,“不是东床”两句典出刘义庆《世说新语雅量》,郄太尉遣人到王丞相府择婿,众人皆极整肃,惟有王羲之在东床坦腹而卧,不以为意,郄太尉知道后大加赞赏,遂将女儿嫁给王羲之,这里借此故事形容宇文彦横卧枢密官船的醉态;“搒掠”义同拷打;“鸘裘”系鹔鹴裘的省称,是一种以鹔鹴鸟皮制成的裘衣,这里用来指代外着的御寒衣服。宇文彦被船上人众扭住,有口难辩,急得力竭声嘶,只恨无地缝可钻,心中懊悔上岸打灯谜时在黄陵庙庙祝处多饮了两杯,喝得醉眼朦胧,以至上错了船,躺倒在枢密官舱里。现在被人家剥掉衣服,当作贼来拷问,实是无可奈何。曲辞着墨不多,寥寥数语即活画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形象。 随后的【北折桂令】一曲系韦枢密对宇文彦的讯问之语,【江儿水】则为宇文彦的答辞。【北折桂令】中“蜡楂”同“蜡渣”;“粉脸花腮”是宇文彦发现误上枢密官船后为掩盖本来面目而在脸上涂抹胭脂花粉的结果;“足跣头科”为赤足露顶之意。“漆身豫让”典出《史记刺客列传》,豫让是春秋战国间晋卿智伯的家臣,智伯为赵襄子等所灭,豫让用漆涂身,吞炭变哑,改换容貌,图谋刺杀赵襄子,为智伯复仇;“环柱荆轲”事见同书同传,战国末年燕太子丹遣荆轲行刺秦王嬴政,荆轲假作进献地图,趁机在秦廷下手,秦王环绕廷柱奔逃,荆轲紧跟在后追逐;这里韦枢密断定宇文彦涂面改装意存不良,故借智伯和荆轲事来讽刺他。“隋何”又作随何,为汉高祖刘邦的谋士,以能言善辩著称,所谓“舌上隋何”即指此而言;“萧何”是汉代开国功臣,曾更定律法,故曲中云“律上萧何”。“花押”系文书末尾的草书签名或代替签名的一种特殊标志;“所在衙门”指官船停泊之处的当地衙门。【江儿水】中“夜月悬梁惯”和“邻灯凿壁多”分别为汉代孙敬和匡衡之事,孙敬勤学不辍,夜中读书疲倦欲睡时,便取绳一端系发,一端悬诸屋梁;匡衡家贫而好学,晚间勤奋。“钻穴逾墙”语出《孟子滕文公章句下》的“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钻穴隙相窥,逾墙相从,则父母国人皆贱之”,意指男女私情为世所不齿,这里借此语为入室行窃的代称,“自不曾钻穴逾墙过”即是说为人正派,从不行作奸犯科之事。“闯入天台”系借刘义庆《幽明录》所记刘晨、阮肇入天台山采药的故典来喻指宇文彦上错船一事。韦枢密见宇文彦赤脚露头,一副惊慌失措之态,蜡黄的脸上还抹着一层脂粉,认定他是有意化装上船,准备下手行窃,遂令他从实招供,以便发文书送往当地衙门处理。韦枢密威胁说王法无情,再怎么饶舌都是不起作用的,只有老实坦白才有出路。宇文彦辩白说,自己是成都府学秀才,向来只知勤苦攻书,从未作过偷摸之事。为不损及父母脸面,宇文彦故意托名为于俊,不说随父上任途经当地,而声称是从蜀中游学到此,因酒醉误上官船,希望韦枢密手下留情,免罪释放。这里韦枢密的趾高气扬、自以为是和宇文彦的低声下气、饰词以辩相映成趣,给全出笼罩上一层浓厚的喜剧色彩。 宇文彦所编造的姓名和身世加重了韦枢密的怀疑,引得他勃然大怒,厉声叱喝,【北雁儿落带得胜令】曲中所铺衍即为韦枢密的呵斥之言。曲中“胡柴嗑”意为胡说;“魔合罗”是唐宋以来民间常见的婴孩形玩具,用在这里有骂詈的意味,约相当于说“鬼东西”或“玩意儿”;“村”有顽劣、愚蠢之意;“破落”为破落户的略语,义同无赖;“张柳星”是二十八宿中南方朱雀第三、第四、第五宿的合称,“张柳星撮合难”表面是说几颗星难以合到一处,实则意指宇文彦所说与事实对不上。韦枢密久任西川节度使之职,对蜀中秀才的情形原不陌生。他见宇文彦所言与实际情况对不上号,顿然心头火起,立时改变了将宇文彦当普通窃贼交地方衙门施以薄惩的主意,决定仔细审理此事。 韦枢密命手下仆从仔细搜检,结果从宇文彦袖中搜出女儿韦影娘在黄陵庙灯会上所题的诗笺,误以为二人有不轨行为,为掩盖此情,保全自家脸面,便假称宇文彦偷盗了收存在船舱中的敕书,是水上盗匪獭皮军派来的细作,宇文彦申辩无效,被韦枢密下令抛进江中。【侥侥令】和【北收江南】两曲具体描写了这一过程。【侥侥令】中“金吾”为古代负责京城治安的武官,守卫京师,禁止夜行,惟有正月十五全民共欢,开放夜禁,故元宵夜又称为“金吾不禁夜”;“大酺”指元宵节的大宴饮;“南山鸟北山罗”语出战国时韩凭妻何氏所作《乌鹊歌》中“南山有乌,北山张罗”之句,意谓无辜鸟雀为有意设置的罗网所笼罩。宇文彦自道元宵佳节,官民同乐,金吾不禁,自己在灯会上欢饮,不觉过量,“偶而乘醉误入官舫”,袖中笺诗也“无非是客路良辰偶遇新知,逢场消遣”,并未犯法,随后又举出李白醉草清平调的故事,从反面指责韦枢密苛酷无情,平白抓捕良善。但此时成见亘胸的韦枢密哪里还听得进这些话,他恨恨地喝住宇文彦,说敢上官船偷盗敕书,好比飞蛾投火,是自取灭亡。现在铁案如山,不用交地方官府处置,直接抛入江中淹死就是了。 【北收江南】中“插和”义不详,疑是“差互”或“差讹”的音转,为差错之意,“三花杖鼓一敲锣”系古代押解盗贼的一种仪式,以打鼓、敲锣作为信号;“河伯”系传说中的河神,“湘娥”为水中女神名,相传舜的二妃娥皇、女英死于湘水,后世名之为湘妃,又称湘娥,“一灵儿好央河伯赘湘娥”是对宇文彦被抛入水的嘲讽,意谓你放浪不羁,淹死后还可以请河伯作媒去和水中女神成亲。宇文彦错中生错,弄巧成拙,韦枢密捕风捉影,急怒攻心,戏剧冲突藉此得到进一步的加强,作品的喜剧意味更见强烈。 宇文彦蒙冤受屈,痛苦万状,【园林好】一曲写出他被抛入水前的惨伤心情。曲中“无着”意谓没有着落;“盘涡”即漩涡。宇文彦自分当死,想到自己年轻轻就要葬身水底,与亲人永诀,而此不幸遭遇父母兄长还全然未知,不禁五内俱裂,恨极草菅人命的韦枢密,发誓就是变鬼也要来找他算账。 古代曲家历来强调创作词曲必须本色当行,认为“填词须用本色语,方是作家”。所谓本色语,往往是口语的提纯和书面语的俗化。阮大铖剧作虽未能尽免炫耀词采、稗贩学问的弊病,但相对而言要少得多,且在用典使事时也能把握分寸,尽量注意在发声吐语中表现人物身份和特点,做到言如其人,人有其言。他曾在《春灯谜自序》中颇为自得地讲到自己曲作的长处,言称“即歌板外一种颦笑欢愁,载于衣褶眉稜者,亦如虎头、道子,丝丝描出”。如以上数曲中的“我气咽声丝难存坐,没地缝儿堪藏躲”、“逗得我心意恶,打得恁皮肤破。牢记得川西名士多,那讨这魔合罗,谁稀罕村破落”、“那消那三花杖鼓一敲锣,美沉沉碧波,美沉沉碧波,一灵儿好央河伯赘湘娥”等辞句,既清新典雅,又明白如话;既能显示诗意,又较易为观众和读者所理解;既是剧情的有机组成部分,又与剧中人的身份和情绪紧密贴合,称得起是本色当行的上乘剧诗。此外,作者还注意将曲体选择与剧情结合起来,使之为塑造人物服务。剧中采用南北合套形式,以刚猛劲挺的北曲状拟韦枢密主观武断的声口,而以温文靡弱的南曲抒发宇文彦的一腔冤屈,彼此相映相对,增强了全出的戏剧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