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殿窥浴》原文及鉴赏

　　（内侍引生、旦上）
　　【羽调近词四季花】别殿景幽奇，看雕梁畔，珠帘外，雨卷云飞。逶迤，朱栏几曲环画溪，修廊数层接翠微。绕红墙，通玉扉。（末、小生）启万岁爷，到温泉殿了。（生）内侍回避。（末、小生应下）（生）妃子，你看清渠屈注，洄澜皱漪，香泉柔滑宜素肌。朕同妃子试浴去来。（老旦、贴与生、旦脱去大衣介）（生）妃子，只见你款解云衣，早现出珠辉玉丽，不由我对你、爱你、扶你、觑你、怜你！
　　（生携旦同下）（老旦）念奴姐，你看万岁爷与娘娘恁般恩爱，真令人羡杀也。（贴）便是。（老旦）
　　【凤钗花络索】【金凤钗】花朝拥，月夜偎，尝尽温柔滋味。【胜如花】（贴合）镇相连似影追形，分不开如刀划水。【醉扶归】千般撋纵百般随，两人合一副肠和胃。【梧叶儿】密意口难提，写不迭鸳鸯帐，绸缪无尽期。（老旦）姐姐，我与你伏侍娘娘多年，虽睹娇容，未窥玉体。今日试从绮疏隙处，偷觑一觑何如？（贴）恰好。（同作向内窥介）【水红花】（合）悄偷窥，亭亭玉体，宛似浮波菡萏，含露弄娇辉。【浣溪纱】轻盈臂腕消香腻，绰约腰身漾碧漪。【望吾乡】（老旦）明霞骨，沁雪肌。
　　【大胜乐】（贴）一痕酥透双蓓蕾，（老旦）半点春藏小麝脐。【天下乐】（贴）爱杀红巾罅，私处露微微。永新姐，你看万岁爷呵，【解三酲】凝睛睇，【八声甘州】恁孜孜含笑，浑似呆痴。【一封书】（合）休说俺偷眼宫娥魂欲化，则他个见惯的君王也不自持。【皂罗袍】（老旦）恨不把春泉翻竭，（贴）恨不把玉山洗颓。（老旦）不住的香肩呜嘬，（贴）不住的纤腰抱围。【黄莺儿】（老旦）俺娘娘无言匿笑含情对，（贴）意怡怡，【月儿高】灵液春风，澹荡恍如醉。【排歌】（老旦）波光暖，日影晖，一双龙戏出平池。【桂枝香】（合）险把个襄王渴倒阳台下，恰便似神女携将暮雨归。（生同旦上）
　　【仙吕二犯掉角儿】【掉角儿】出温泉新凉透体，睹玉容愈增光丽。最堪怜残妆乱头，翠痕乾晚云生腻。（老旦、贴与生、旦穿衣介）（旦作娇软态，老旦、贴扶介）（生）妃子，看你似柳含风，花怯露。软难支，娇无力，倩人扶起。（二内侍引杂推小车上）请万岁爷、娘娘上如意小车，回华清宫去。（生）将车儿后面随着。（二内侍）领旨。（生携旦行介）妃子，【排歌】朕和你肩相并，手共携，不须花底小车催，【东瓯令】趁扑面好风归。（合）
　　【尾声】意中人，人中意，则那些无情花鸟也情痴，一般的解结双头学并栖。
　　上一出《舞盘》之后，唐明皇和杨贵妃的爱情又经过了一次曲折。因杨妃的得宠而失宠的梅妃江采苹被迁置于楼东翠华西阁，明皇对她未能忘情，私封珍珠一斛派人送给她，梅妃不肯接受，回献诗一首，中有“长门自是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之句。明皇情心牵动，悄悄到翠阁和梅妃相会。杨妃得到密报，突然闯到翠阁，明皇情急之中进行遮掩，十分尴尬，虽然高力士暗中掩护把梅妃从阁后送走，但却遗留下凤舄、翠钿被杨妃看见。杨妃妒火中烧，嗔娇齐作，并假意要把原来的定情物金钗、钿盒交还明皇。明皇又是认错，又是劝慰，好不容易稳定住了杨妃的情绪。这一次挫折过后，杨妃得享专房之宠，即如《长恨歌》中所云“春从春游夜专夜”，二人千般恩爱，万种绸缪，形影相伴，如胶似漆。《窥浴》一出，描写的就是李、杨爱情进一步发展之后的新境界。
　　长安之东、临潼城南的骊山脚下，有唐明皇的行宫华清宫，宫中有温泉浴池，明皇携带杨妃来到这里一同洗浴。【四季花】一曲是明皇所唱，曲词描绘的是他所看见的华清宫的建筑及环境。这里清静幽雅，别有洞天，雕梁画栋，曲槛回廊，更有清流环绕，绿波荡漾，对景物的欣赏衬托着明皇欢愉的心情。来到浴室，明皇亲眼看着杨妃层层脱去衣装，露出诱人的胴体，真是不由得神魂飞荡。曲词连用“对你、爱你、扶你、觑你、怜你”五个排比式词组，表达出明皇对杨妃疼爱怜惜而情欢意畅的心态。
　　所谓“窥浴”，是指宫女永新与念奴偷窥明皇与杨妃洗浴。此二人见明皇与杨妃如此恩爱，十分羡慕，她们在帝妃身边侍候，具有偷窥的机会与条件。【凤钗花络索】套曲是永新、念奴所唱，所含十七支曲或独唱或合唱都表达了二人相同的心情与感受。【金凤钗】到【梧叶儿】四支曲，表现的是宫女眼中所见到的明皇与杨妃相爱相亲的情景，他们朝拥夜偎，如影随形，简直是肠胃相连、宛如一人。同时，这里也表现出宫女对帝妃爱情的理解，他们如鸳鸯一般相处，这样的专一与长久实在难得。作者所要表达的“情之所钟，在帝王家罕有”的思想，在这一出中通过两位宫女之口得到展示。以下【水红花】等曲，详细描述了她们所窥见的明皇与杨妃洗浴的画面。最使宫女们赞赏的，是杨妃那美妙无比的裸体。她的丰肌玉骨恰如出水的芙蓉，她的腰身体态就像下凡的仙女；她的酥胸、她的肚腹都坦露无余；她手持红巾遮蔽下体，然而从红巾的缝隙间微微显露出她那最隐秘的部位。这段唱词意在表现宫女们所观察到的女性身体之美，尤其是杨妃这样的绝代佳人，其身体之美显示出天地之灵秀和造化之神妙。作者描写窥视玉环裸体，意在引出明皇对于杨妃的加倍宠爱之情。以下【解三酲】等曲，即是描写明皇看到杨妃裸体洗浴时的情态和举动。他凝目注视，“孜孜含笑，浑似呆痴”，情欲冲动，难以控制，于是自然地发展为亲吻、拥抱，进而“灵液春风，荡恍如醉”，重演了楚襄王巫山云雨的一幕。这些，都被永新、念奴看得一清二楚。当代学者评论《长生殿》，时见有人批评《窥浴》一出中的描写近于淫秽，表现了封建文人对待女性的庸俗情调等。当然，这里的描写确实直露一些，但若指斥为淫秽则言之过重了。作者所写李、杨爱情，不是超脱男女之欲的纯精神的爱情；而且，真正深刻的爱情也并不是一定要超越男女之欲的纯精神的爱情，而应当是情爱与性爱完美的结合。弗洛姆有段名言：“爱能够激起性结合的欲望；在这种情况下，肉体的联系很少有贪欲和征服的愿望，而是与温情脉脉相伴。”此剧中所写李、杨爱情，即体现着作者理想的爱情，当属于弗洛姆所说的这一种。
　　明皇和杨妃洗浴完毕，永新与念奴的窥浴也告终止。【二犯掉角儿】套曲是明皇所唱，他自谓洗浴之后觉得浑身舒畅，而看到杨妃洗浴之后更加容光焕发，他的心情也特别舒畅。尤其是看到杨妃出浴后体软无力、由侍女扶起的娇柔与妩媚，怜爱之情再次油然而生。这时，明皇连内侍备好的如意小车也不肯乘坐了，他与杨妃携手步行，同回华清宫。这几支曲词，描绘出了《长恨歌》中所云“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的意境。【尾声】一曲是二人合唱，表达了他们对于眼前如此亲密和谐的爱情生活的满足，以及沉醉于双飞并栖的幸福之中的喜悦。
　　《窥浴》一出，是全剧的关键场次，也是文词精彩、最显作者才情的优美段落，受到后世评论者的赞赏。杨恩寿《词余丛话》卷二把明代汪道昆的杂剧《唐明皇七夕长生殿》和洪升的传奇《长生殿》对比，认为汪作“不及洪昉思远甚”。他以《窥浴》一出为例，引录了【四季花】到【尾声】各曲的全文，与汪作进行比较，可以看出洪作文词之佳、音律之工皆明显胜过汪作。吴梅论及《长生殿》，特别赞赏《舞盘》一出中的【八仙会蓬海】、【羽衣第二叠】、【千秋舞霓裳】等曲和《窥浴》一出中的【凤钗花络索】套曲，认为它们“穷尽工妙，其律度之精又如此”。（《吴梅戏曲论文集》457页）从文字技巧上来看，本出用语华丽而不繁缛，生动而不俚俗，读来只觉得余香满口、回味无穷，显示出《长生殿》全剧的语言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