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在隋代做一名高端女公务员

　　《隋唐演义》二十八回“众娇娃剪彩为花，侯妃子题诗自缢”描写到一段悲剧。隋炀帝广集天下美女于后宫，因为数量实在太多，于是就令人把这些美女分成上中下三等，以便他本人挑选。其中有位侯夫人自恃才高貌美，不肯贿赂宦官打通关节，结果被送入冷宫，最后自缢而死，臂系锦囊，中藏宫怨诗。“虽然死了，却装束得齐整，颜色如花，腮红颊白，就如一朵含露的桃花”，引发杨广无限悲伤，“说罢又哭，哭了又说，絮絮叨叨，就像孔夫子哭麒麟一般，十分凄切”。说书人无非是为了表达隋炀帝的淫乱生活与昏聩愚昧，任意编排，增删改造，添了几分快意恩仇和世俗趣味。
　　如果将上面的情节抽取出来，不加感彩，应该是这样的结构：
　　隋炀帝要在全国范围内挑选杰出的女性，年轻的侯氏也在后备队伍当中。她信心满满料定必能拔得头筹，却不曾想到其他竞争对手贿赂海选面试官直接挤占掉了本该属于自己的宝贵名额。不平则鸣，抑郁的侯氏只能在工作日志上抒发愤懑。
　　“庭绝玉辇迹，芳草渐成窠。隐隐闻箫鼓，君恩何处多。”
　　“欲泣不成泪，悲来翻强歌。庭花方烂熳，无计奈春何。”
　　“春阴正无际，独步意如何。不及闲花草，翻承雨露多。”
　　“妆成多自惜，梦好却成悲。不及杨花意，春来到处飞。”
　　“秘洞遍仙卉，雕房锁玉人。毛君真可戮，不肯写昭君。”
　　最后竟然写下遗书：
　　“初入承明日，深深报未央。长门七八载，无复见君王。寒春入骨清，独卧愁空房。跚履步庭下，幽怀空感伤。平日所爱惜，自待却非常。色美反成弃，命薄何可量。君恩实疏远，妾意徒彷徨。家岂无骨肉，偏亲老北堂。此身无羽翼，何计出高墙。性命诚所重，弃割亦可伤。悬帛朱栋上，肚肠如沸汤。引颈又自惜，有若丝牵肠。毅然就死地，从此归冥乡。”
　　一言蔽之，这正是“怀才不遇”！
　　侯氏的角色是宫人。所谓“宫人”，就是在后宫内廷服务并且在宫掖管理机构中担任职务的女官，搁现在可不就是捧着金饭碗吃皇粮的“高级公务员”。甭管隋炀帝是好色还是好才，这从选拔程序上来讲都和现在的考察类似，先报名应征再通过核试然后还得参加面试。侯氏因为理想情结作祟，怀抱着一股高傲的浩然正气栽在宦官手里（以后去见面试官的时候想象古代场景，他们干的就是宦官的活）。落得悲鸣而亡的结局，好在上达圣听，让老总知晓了前因后果，处罚了人事处领导。
　　说完演义，却话历史。“宫人”是真实存在的，而且制度非常完善。《资治通鉴》里写隋炀帝时，“参详典故，自制嘉名，著之于令，“又增置女官，准尚书省，以六局管二十四司，人数则达百人之多。对于各类女官的职责，《隋书》有非常详细的记载：
　　一曰尚宫局：管司言，掌宣传奏启；司簿，掌名录计度；司正，掌格式推罚，司闱，掌门阁管钥。
　　二曰尚仪局，管司籍，掌经史教学，纸笔几案；司乐，掌音律；司宾，掌宾客；司赞，掌礼仪赞相导引。
　　三曰尚服局，管司玺，掌琮玺符节；司衣，掌衣服；司饰，掌簪珥花严；司仗，掌仗卫戎器。
　　四曰尚食局，管司膳，掌膳羞；司酿，掌酒醴醯醢；司药，掌医巫药剂；司薪，掌廪饩柴炭。
　　五曰尚寝局，管司设，掌床席帷帐，铺设洒扫；司舆，掌舆辇伞扇，执持羽仪；司苑，掌园絪种植，蔬菜瓜果；司灯，掌火烛。
　　六曰尚工局，管司制，掌营造裁缝；司宝，掌金玉珠玑钱货；司彩，掌缯帛；司织，掌织染。
　　仔细一看，女官们干的都是杂活，侯氏怎么会对如此工作抱有莫大希望，而对自己无法施展才能一事痛心疾首呢？首先这是天大的荣耀，光耀门楣。其次至少比那个时代的其他女子幸运千百倍，在皇宫里总有盼头，有飞上枝头做凤凰的可能性。最后没准还能垂名史册，给自己的人生留下一点印迹。这不全然是脱离历史情境的吹牛胡扯，古人为何不能抱有“奢望”呢？愿望万一不小心就实现了呢，想想还会有点小激动。侯氏故事是小说家言，下面说的这位却是千真万确的存在。
　　陈花树墓志
　　出土墓志便是实物证据。咱们且先看内容：
　　宫人姓陈名花树，本居信州，年丗一入宫。特以小心见录，非因色幸。强识多智，审对明密，执玉不趋，奉酏惟敬。内宫设职，位膺司宝。年七十有五以大业十年七月卒，其月廿九日卜葬河南郡河南县老子乡芒山之北原。同等悼嗟，挥涕洒泪，赠唅以礼，铭旌是立，其辞曰：
　　司宝贵职，简在多能。宫人明敏，强识遍该。掌守慎密，牍不滥开。爱护恭谨，待命方来。宜近遐寿，遽掩夜台。俦等嗟慕，涕泣兴哀。公仪有典，铭石镌哉。
　　稍微疏通一下意思。
　　丗（sh）：古同“世”；三十为一世。也就是说这位陈花树直到三十一岁才入职内宫，算是高龄了。
　　注意“特以小心见录，非因色幸。”陈氏估计面容不值夸奖，死者为大，撰文者难道还不懂几句谀词奉承一下？所以隋代的女性公务员最看重的不是年轻貌美，姿妍态媚，“小心”才是更为珍贵的品格。
　　陈氏“强识多智，审对明密”，是个精明强干的女人。《礼记曲礼上》有：“帷薄之外不趋，堂上不趋，执玉不趋”。说明她不仅能够牢记规矩还能遵守礼节。“酏”是古代一种用黍米酿成的酒，《礼记内则》：“问所欲而敬进之，柔色以温之，饘酏、酒醴、芼羹、菽麦、蕡稻、黍粱、秫唯所欲”。“奉酏”在诸多物事中排列第一，陈氏通晓古礼。
　　具体干什么工作呢，“位膺司宝”。此属“尚工局”管辖，掌金玉珠玑钱货。这是体现才能和品质的要职啊，每天打交道的都是皇家奢侈品，华贵富丽，要是其他不端之人恐怕早就因为失当之举被罢免开除。陈氏顺顺当当活了七十五岁，越过古稀，在当时罕见。
　　其后就是略带浮夸的墓辞了。借由志文我们对隋代女官的状况也算是略窥一斑。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花树是个好名字。陈氏何其有幸，能够传下姓名！
　　其他的宫人就没有这般幸运了，大都只是“宫人某氏”的程式化写法。但是我们依然能从多方墓志中寻觅出一些线索，看看当时的高端女性公务员需要达到怎么样的条件？
　　一、知识水平
　　进入宫中肯定要有一定的文化，在隋代的宫人中也不例外，大部分墓志都记载了墓主的“知书”，对儒家《诗》《书》《礼》等经典著作都有所闻。
　　如《故刘尚食墓志铭》：“《国风》遍览，偏观芼荇之诗；《商书》，并读曲美之句。”宫人不仅遍览《国风》，而且“并读曲美”之句。
　　程氏墓志
　　《后宫人五品司仗程氏志铭》：“（宫人）居高年而习《诗》《礼》，训后进而阅《风》《骚》。”宫人程氏在年老的时候仍旧在读书。
　　再如《隋故宫人陈氏七品志铭并序》：“宫人教于宗室，久闻《诗》《礼》。”“位次《芣苡》，荣隣《葛覃》。”
　　徐氏墓志
　　《宫人徐氏墓志铭》：“（宫人）习《礼》明《诗》，彰于绮日。”
　　《隋故宫人墓志铭并序》：“（宫人）瞻望月丽，必以题诗，得赋吟篇，梁闲不绝。”
　　宫人堪称一位诗人，能吟诗作赋。
　　二、品德优良
　　这和儒家的思想有着直接的关系，强调女性须得遵循“三从四德”，作为皇宫中的女性，当然更得“四德咸备”。
　　魏氏墓志
　　如《隋故宫人尚寝衣魏氏墓志铭并序》载“四德咸宣，妇功尤妙”。
　　《宫人豆卢氏墓志》：“内仪可軓，女德斯备。”
　　刘氏墓志
　　《宫人刘氏墓志》：“宫人节俭居性，悠闲成德。”
　　三、知礼守法
　　作为被选入宫中服侍的一类人，“端操有礼”是其必备的素质之一。
　　沈氏墓志
　　如《隋故宫人沈氏墓志铭并序》：“宫人端庄早着，聪明夙彰，咸盥无违，鞶丝有礼。”
　　韦氏墓志
　　《宫人韦氏墓志》：“宫人容则秀雅，端庄淑问，有勤法度，无思犯礼。”
　　陈氏墓志
　　《宫人陈氏墓志》：“（宫人）言荣礼典，恪恭婉淑。”
　　四、行事谨慎
　　宫中处事应特别谨慎，否则就会惹来权势人物的杀身之祸。
　　如《隋书》卷二十七载：“是时独孤皇后干预政事，滥杀宫人。”
　　《隋书》卷四十八载：“宫人误送上所，上览而大恚。”
　　之前特地提到过的陈花树就是特别小心的人物。“（宫人）特以小心见禄”，“强识多智，审对明密。”
　　李氏墓志
　　《宫人李氏墓志》：“符玺任隆，事归淑慎。”
　　五、多才多艺
　　能歌善舞，还会煮、炖、煨、熬等等烹调技巧，都是大大的加分项目。
　　元氏墓志
　　如《宫人元氏墓志铭》：“（宫人）或以歌舞入宫，常从良家。”
　　司计刘氏墓志
　　《司计刘氏墓志》：“花飘舞袖，尘落歌梁。”
　　《宫人刘氏墓志》：“（宫人）乃至合五饮，姜桂八珍，妙辩盐米之味，巧别淄博之水。”
　　六、相貌端庄
　　宫人当然是为BOSS服务的，其中一部分用来给大人物消遣娱乐。
　　如《隋书》卷二十二载：“开皇中，掖庭宫每夜有人来挑宫人。”
　　《隋书》卷五十八载：“帝每在月下对酒，辄令宫人置之于座，与相酬酢，而为欢笑。”
　　长相肯定是重要的因素。文献中对隋宫人特征的记载不多，《隋书》卷三十六载“炀帝时，后妃嫔御，无厘妇职，唯端容丽饰，陪从宴游而已”，说明了宫人的长相“端容丽饰”。在隋代的宫人墓志中，很多墓志都描写了宫人出众的长相，
　　唐氏墓志
　　如《唐宫人墓志》：“（宫人）含婉嫕之姿，怀淑善之性，入侍椒房，陪游兰室。”宫人唐氏有婉嫕之姿，因此得以陪同游乐。
　　《隋故宫人墓志铭并序》：“美而窈窕，秦女莫以方之；独秀家庭，西施无以等比。”
　　司灯李氏墓志铭
　　再如《隋故宫人司灯李氏墓志铭》：“宫人容则秀雅，滂心绰态，馥似兰荃，润同婉琰。”
　　还有其他种种细碎的附加指标，隋代的女性公务员也不好当啊。即使有幸被钦定硬点了，还会面临其他本职之外的事务。我们且来围观。
　　《隋书天文志上》记载炀帝十分注重天象星占，“又遣宫人四十人，就太史局，别诏袁充，教以星气，业成者进内，以参占验云”。可知其时有四十多位宫人进了太史局，在袁充等天官的教授下，学习参占星气。我有足够的理由相信这些女子搁现在一定是非常优秀的理科女。
　　当时任起居舍人的蔡允恭也曾被“炀帝遣敩宫人”，但他却“允恭贞介，每以为辱，因气疾，不时应命，于后稍被疏绝。其被疏绝的缘由，看似称疾而未能应命，实则在骨子里因为鄙视女性而不欲奉行。性别歧视的职场问题其来有自，女官们遭到了大男子主义者深深地鄙视。
　　隋炀帝也是思路非常活跃，他下令修造观文殿，专门用于藏书。可这观文殿的布局却非常有意思，其中的堂、床、窗、宝厨、机关、飞仙等事物的设计制造，无不费尽心机，精思巧构：
　　前两厢为书堂，各十二间，堂前为阁道，承殿。每一间十二宝厨，前后方五香重床，亦装以金玉。春夏铺九曲象簟，秋设凤纹绫花褥，冬则加绵装须弥毡其十二间内，南北通为闪电窗，零笼相望，雕刻之工，穷奇极之妙。金铺玉题，绮井华榱，辉映溢目。每三间开一方户，户垂锦幔，上有二飞仙，当户地口施机。
　　每当炀帝前来观文殿时，“辇驾将至，则有宫人擎香炉，在辇前行。去户一丈，脚践机发，仙人乃下阁，捧幔而升，阁扇即开，书厨亦启，若自然，皆一机之力。辇驾出，垂闭复常。诸房入户，式样如一。
　　这位擎香炉导引炀帝辇驾前行的宫人得完成一系列曼幻的步骤。这非偃师之才不能胜任啊，我有足够的理由相信这些女子搁现在一定是非常优秀的工科女。
　　还有一则轶事，炀帝“车驾幸江都宫，行次洛口，御龙舟，皇后御翔螭舟又有小水殿九，名浮景舟诸嫔妃所乘又有青凫舸十艘，凌波舸十艘，宫人习水者乘之，往来供脚（原校：一作奉）。”习水的宫人要在陪驾出幸乘船之时，承担着“往来供脚（奉）”的护航安全任务。首先，宫人水性足够好；其次，女官还得有很好的体格；然后，这种守卫国家领导人的工作肯定需要她们日常经受良好的训练。我有足够的理由相信这些女子搁现在一定是非常优秀的女汉子。
　　细细看来，在隋代当个高端女公务员也太不容易了。入选标准高，平日工作多，还得不断充电学习跟上节奏以免淘汰，偶尔出差旅游还得惦记领导安危。我们还有什么资格抱怨现在的难处呢？
　　想起李贺一首《感讽》：
　　“杂杂胡马尘，森森边士戟。天教胡马战，晓云皆血色。
　　妇人携汉卒，箭箙囊巾帼。不惭金印重，踉蹡腰鞬力。
　　恂恂乡门老，昨夜试锋镝。走马遣书勋，谁能分粉墨。”
　　这才是真强悍！
　　碑帖历史趣味女性
　　碑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