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尚思：韩非主秦统一而无法存韩辨

　　《韩非子》第一篇《初见秦》主张亡韩和第二篇《存韩》的第一部分，有人根据宋人和近人所说，认为：韩非是韩国人，他在《存韩篇》明明劝秦王存韩，而在本篇（《初见秦》）却说：“韩不亡，。。。。。。斩臣以殉国。”像这样前后矛盾而不爱国的话，不像出于韩非之口，终于断定《初见秦》作者不是韩非。那么作者究竟是谁呢？古来约有出于张仪、范雎、蔡泽、吕不韦等的不同猜测（参看梁启雄的《韩非子浅解》）。我却认为此篇无疑是“出于韩非之口”。为什么？因为一个人的主张未必完全一致，韩非也可能一方面被韩王派遣入秦，就不得不遵王命，企图暂时“存韩”；但另一方面，却更清楚地看出秦的统一天下就在眼前，是大势所趋。以一个最小和首当其冲而又被各国包围的韩国，要阻止“天下莫若”的强秦来吞并六国，既如以卵击石，无济于事，也违反了法家和自己注重强权与主张武力统一的根本思想。最富于权术思想的韩非决不同于始终爱国而极忠直的屈原，韩国更不是原来国土最大的楚国可比。孟轲生在战国中期尚且懂得主张天下要“定于一”，难道在秦统一六国前夕，韩非却连孟轲也不如么？这就未免太小看韩非了！定要认为韩非是始终爱国者，无非是传统的成见在作祟。我倒比较赞成郭沫若的看法：“有些学者爱说韩非忠于韩，实有心‘存韩’之谋，其实那是上了李斯的当，韩非毫无疑问是有心用秦的。。。。。。。韩非。。。。。。在秦王面前，。。。。。。揭发别人的阴私，专作人身攻击，这正是韩非底告奸主义实践，也是他的公子身份底表露。。。。。。。韩非自己不是主张‘有道之主不求清洁之吏’么？无怪乎，他反而被姚贾所反噬，而更为李斯所暗害了。韩非虽然身死于秦，但他的学说实为秦所采用，李斯，妖贾、秦始皇、秦二世，实际上都是他高足弟子。”〔1〕
　　韩非虽是六国之一的韩国人，但却最鄙视“山东”的六国、“三晋”的韩赵魏，而最夸奖和各国对立的秦国，他平日已经把“山东”与秦二者对比过：
　　忠劝邪止而地广主尊者，秦是也；群臣朋党比周。。。。。。而地削主卑者，山东是也。乱弱者亡，人之性也；治强者王，古之道也。〔2〕
　　这已经是断定山东六国必亡，秦的帝业必成。他又把“三晋”与秦二者对比说：
　　夫慕仁义而弱乱者三晋也；不幕而治强者秦也。然而未帝者治未毕也。〔3〕
　　这隐然有他以代秦完成帝业自居之意。什么是“治未毕”呢？怎样才能完成帝业呢？韩非在《初见秦》篇有较具体地指出：
　　秦之号令赏罚，地形利害，天下莫若也，以此与（举）天下，天下不足兼而有也。。。。。。。然而。。。。。。霸王之名不成，其谋臣皆不尽其忠也。。。。。。。臣昧死愿望见大王，言所以破天下之从，举赵亡韩，臣荆（楚）魏，亲齐燕，以成霸王之名，朝四邻诸侯之道。大王诚听其说，。。。。。。霸王之名不成，四邻诸侯不朝，大王斩臣以殉国，以为王谋不忠者也。
　　这不仅向秦王自荐，而且是在向秦王宣誓了。这种自认是在秦国谋臣中最尽忠者而拼命代秦王出谋献策和韩非平日的主张也是完全一样的：
　　明主之畜臣，臣。。。。。。不得陈言而不当，。。。。。。不当则罪。（《二柄》）事不当其言则诛。〔4〕
　　不多看韩非的根本思想是要秦统一六国而硬要把他说成同屈原一样的人，是不是有点张冠李戴或者指鹿为马呢？
　　还有值得注意的一点：韩非不仅《初见秦》篇鄙视韩国、夸奖秦国而已，而存在《存韩》篇首也已就事实上指出：“韩事秦三十余年”，“韩入贡职，与郡县无异”。只要强秦“攻齐赵之事已终，则弱韩可发一纸檄而定服之，不须加兵”（三句用蒲阪园释语）。韩非对自己的韩国与对立的秦国的政治态度还需要多所说明么？硬认韩非是一个爱国主义者的人，为什么独不怀疑为秦灭韩这一类话不是“出于韩非之口”呢？真是令人百思莫解！
　　我们必须用历史主义去分析历史问题：韩非在秦将统一天下的时刻，对法家的老前辈，既肯其做到“国富而兵强”，又指出其不能使国君“至于霸王”为不足。对秦国的历代客卿谋臣，既下了“皆不尽忠”的结论，而对与他同时的姚贾、李斯等当然更加瞧不起，想“取而代之”。李斯也承认自己不如韩非；李斯虽在秦王身边，秦王却感叹自己得与韩非交游，“死不恨矣”，大有韩非天下无双之慨。韩非被害后，秦始皇、李斯都完全实行他的政策。如果仿孟子自吹的话来说，那么韩非在政治思想界，才真是“当时天下，舍他其谁哉”！韩非与李斯等之间，争权夺利，勾心斗角，互相嫉妒，也还是战国时代的政客作风，实在不足为怪，更无所谓什么爱国不爱国的问题存在了！
　　
　　（原载《中华文史论丛》1983年第二辑）
　　（蔡尚思，著名历史学家，中国思想史研究专家，复旦大学历史系主任）
　　
　　注释：
　　〔1〕《十批判书。韩非子的批判》。
　　〔2〕《饰邪》。
　　〔3〕《外储说左上》。
　　〔4〕《主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