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谣言”究竟能不能“倒逼真相”？

　　所谓谣言倒逼真相，其逻辑是：因为真相常常被掩盖，所以舆论应该传播不靠谱谣言，才能迫使有关部门出来公布真相。这种做法对吗？
　　
　　前段时间深圳传得沸沸扬扬的所谓顶包案，应该说，警方的应对方式值得称赞。通过及时公布大量第一手证据如视频等，逐渐平息了原先铺天盖地的质疑。虽然事件还远未盖棺定论，但大体上可以说，这是一个“流言止于信息透明”的典型正面案例。而在这个过程中，我觉得，媒体扮演的角色极为值得肯定。可以说，如果不是媒体孜孜不懈甚至有点吹毛求疵地逼迫，事件的发展也许不会像现实这样顺利、这样高效。
　　每逢重大事件发生，每当媒体对相关事件穷追猛打，尤其当媒体质疑官方说法时，总是有一些人站出来，指责媒体“推波助澜”，“不负责任”地渲染负面消息。这些人的观察不能说没有道理。回顾起来，媒体对许多突发事件在第一时间的报道，往往充斥着片面和混乱的消息，其中很多事后被证明是不符合事实的。这次深圳“顶包”案也是如此。
　　据说，警方召开第一次新闻发布会时，媒体几乎一边倒地对警方说法表示极不信任。有些记者公开和私下地表达了鲜明的立场，判断此事很可能就是“顶包”。现在看来，这些记者的判断基本可认为是错误的，而他们这种先入为主的判断当然会影响到其报道的倾向性。
　　对于所有大力支持“舆论监督”的人，包括我本人在内，这确实是一个不能回避的现实。如果事后证明“舆论”在多数情况下是错误的，而“官方”、“专家”的观点多数情况下反而是对的，那么，“舆论监督”岂不是像让色盲来监督路口交通一样不靠谱？
　　针对这个尴尬的问题，有些“舆论监督派”发明了一种闻所未闻的说法，叫“谣言倒逼真相”。其涵义是：因为真相常常被有关部门有意掩盖，所以舆论就应该干脆大量传播那些不靠谱的说法，让“谣言”特别是对有关部门不利的谣言满天飞，这样才可迫使有关部门出来公布真相。
　　对于这种变态的逻辑，我实在不能苟同。谣言就是谣言，任何时候都不应该用谣言来倒逼什么真相。事实上，谣言只会混乱人心，让真相更加难以捕捉。媒体假若散布谣言，最终只会让公众觉得有关部门的说法固然不可信，媒体更是说谎成性，从而陷入彻底怀疑一切的状况。
　　能够逼出真相的不是谣言，而是“真话”。中国人长期受某种陈旧过时的哲学灌输，认识论一塌糊涂，很多人分不清“真相”和“真话”。用最通俗的方式解释，所谓真相，就是符合外部事实的陈述；而所谓真话，就是真心话，是坦白表达一个人自己内心想法的陈述。
　　真话并不一定符合真相。比如说，我借过张三一百块钱但是完全忘记了，于是告诉李四说“我不欠别人的钱”。这就是一句不符合真相的真话。个人会说出不符合真相的真话，整个社会乃至人类也一样会。比如在发现世界上第一只黑天鹅之前，全人类都会说“天鹅就是白的”。这就是一句真话，但也不符合真相。事实上，由于人类认识能力极其有限，很多人类自认为的“真理”，都只是“真话”而并非“真相”，是人类信以为真的话。
　　正因为中国人容易混淆“真相”和“真话”，所以，中国人嘴上经常倡导讲真话，实际上却总是先定好一个标准杠杠。谁说的话不符合这个杠杠的，哪怕是他非常诚恳的真心话，也会被打成“错误”、“脑残”或者“谣言”。其实，普通人因为视野和信息来源的局限，做出的一些判断，也许极度片面，也许完全荒谬，但却是广大发言者内心真实感受的反映，是他们自己实实在在所相信的。它们无论多么不符合事实，都不能被粗暴地定性为“谣言”。
　　如上所述，人类理性有限，每个人、每个群体的认识能力更是坐井观天。只有每个人真心实意讲出自己的看法，互相碰撞，大家的整体认识才有可能逐步逼近真相。如果每个人都害怕不符合真相而纷纷违心地讲一些自以为符合真相的假话，人类就会彻底迷失。所以，对任何一个社会来说，“真话”比“真相”更重要，“诚实”比“事实”更重要。
　　作为社会交流中一个重要的信息渠道和阀门，大众媒体是否能讲真话，直接关系到社会能否进步。媒体报道对事实的把握是否全面精确，反映的是其专业水平高低；但是否愿意讲真话，却反映的是媒体最基本的品格。在类似深圳顶包案这样的突发事件中，媒体不可能在第一时间就详尽核实所有事实，此时更应该遵循“讲真话”的原则，如实表达自己的态度和立场。哪怕这种态度和立场事后被证明是偏颇的。如果媒体不讲真话，就不可能逼出真相。
　　文吴向宏